自序
找不到那張老照片。去年整理幾個書箱還看到,這回再找不見了。照片有點褪色,在倫敦諾丁山那家老客棧拍的,紅磚宅院, 愛德華七世時代沒落世家的故居,翻修過,兩層高,躲在一條深巷裏。大門很小,門前樹影婆娑,花草疏秀,我和老朋友胡金銓導演站在大門口留影。四十年前了,客棧女經理替我們拍的。
金銓剛巧來看我,我們在會客廳裏聊天,女經理匆匆進來說照相機膠卷還剩一張,趕著去沖印,硬要我們拍一張清掉膠卷。女經理叫凱娣,英國少奶奶,很親和,細心照顧客棧房客,沒事愛看閑書,克里斯蒂偵探小說熟得很,替我訂票看克里斯蒂的《捕鼠器》舞台劇, 提點我附近哪家餐廳好吃,寫舊書店地址讓我去淘書。那年我剛到倫敦英國廣播電台報到,金銓巴黎辦完事趕去倫敦給我壯壯膽,怕我人地生疏心中忐忑。老朋友轉眼不在了,想起那張老照片,想起那段客途上的友情,我很難過。
是夏季,一九七三年,金銓飛回香港我在那家客棧接著住了一個月。清早吃了早餐看完報紙迎.晨曦上電台,風有點冷,巷口賣花的老太太一聲「早安」很悅耳,像鳥語。下了班不走,看書看雜誌等著到電台餐廳吃晚飯,那邊的飯菜比外頭好吃。夏天天黑得晚,回諾丁山路上酒館戲院小商店人來人往。拐進深巷一下子寧靜得可喜。
客棧也很靜,房客不多,門房總是那句台詞:「倫敦的夏天多神奇,多迷人!」樓下會客廳三兩房客在燈下讀報,電視機開著,聲音很小,沒人看。樓上長長的走廊燈影昏暗,森森然有點鬼氣。我那時候還在翻譯《再見,延安》,王敬羲主編的《南北極》每期連載一萬字。我在窗前書桌上伏案趕稿。
窗外天色慢慢黑下來,遠星寥落,晚風過處巷子裏老樹沙沙私語。夜深了偶爾下幾陣冷雨,一盞盞街燈照亮雨絲,搖搖曳曳彷彿一幅門簾。凱娣聽門房說,夜夜深宵我窗口都亮著燈,起先以為我怕黑,慢慢察覺我在看書寫字:「不會是睡不著吧?」她說她可以挑個更大更亮的房間給我住。我說我住得很舒服,不換房間了。一個星期六清晨,凱娣端了一杯咖啡陪我吃早餐,說她值班,事情不多,正好跟我說說話。
我問起這家客棧的歷史。她說老一輩人都退休了,說是十九世紀中葉的老宅院,也許有點像美國作家霍桑《古屋雜憶》裏那座古屋,宅門前是馬車道,雜草蔓生,烏鴉都飛來啄食,四圍盡是朦朧樹影,遠遠一望,人鬼異世,整座舊宅已然不歸這個人間管轄。
凱娣說她不喜歡《古屋雜憶》,只喜歡霍桑的《紅字》。《紅字》有名,隱瞞罪行的故事,寫四個人物交錯的身世:海斯特.白蘭跟隱名男子私通生了女兒,胸前佩紅色A字,蕩婦標誌;阿瑟.狄姆斯台爾,清教徒牧師,白蘭私生女的父親;羅杰,老醫生,多年前跟白蘭有婚約;珀爾,白蘭私生女,長得秀麗,任性固執,率真處世,一生不受世俗道德束縛折磨。霍桑大學同學皮爾斯競選總統,霍桑為他寫了一部競選傳記。
皮爾斯當選第十四屆美國總統,派霍桑去英國利物浦當總領事。凱娣說霍桑在英國在意大利寫的《玉石雕像》不好看,《七個廂房的屋子》反而好。The House of the Seven Gables 夏濟安先生中譯「廂房」,中國大陸中譯是《帶有七個尖角閣的房子》,聽說一個從房子裏面著眼,一個從房子外觀著墨。夏先生譯美國名家散文選讀提到那本書譯了那個書名。那本書香港美國新聞處出版,我問過美新處老前輩老上司李如桐,李先生說夏先生譯得好。翻譯真要命。匆匆幾十年了,《再見,延安》絕了版,林邁可李效黎伉儷作古多年,連王敬羲也不在了。
都是前輩。第一天到英國廣播電台上班拜識了另一位前輩桑簡流先生,一見面想起他的《西遊散墨》,寫舊聞寫新事寫得那麼自在。桑先生那時候五十出頭,頭髮花白,一臉「五四」,抽煙斗,抽雪茄,西式便裝穿得很瀟灑,很雅緻,像英國學院裏的文學教授。說話聲音蒼老,圓潤,國語標準極了,英語正統極了,都說得很慢,字字清楚,短波廣播練出來的。桑先生那天下了班請我跟胡金銓出去吃晚飯。
金銓和桑先生是老朋友,桑先生叫他小胡,小胡叫他老水。桑先生原名水建彤,早年玩票拍過電影,演清朝小官,女主角是李麗華,片場通宵等戲苦得很,憋了半天輪到了,戲份簡單,導演一喊開麥拉微微下跪大聲應一聲「喳」就完了,一緊張聽說尿了褲子,金銓笑老水從此得了「下水」的諢號。下水是牲畜內臟,肚子腸子尿道都叫下水。
桑簡流威風,出身世家,外公是近代藏書大家傅增湘,藏書樓叫藏園,借了蘇東坡那句「萬人如海一身藏」。桑先生從小熟悉中國文化典籍,上海聖約翰大學畢業,主修歷史和國際法,出任過國民政府駐新疆外交專員,出使蘇聯哈薩達克斯坦共和國,宋美齡想聽外界對國府新疆政策的意見召見過桑先生。一九二一年出生,原籍四川省潼川三台,結婚那天桑先生說是于右任證婚。一輩子研究《水經注》和黃河史,《西遊散墨》之外還寫過《伊帕爾罕詩劇》和《香妃》,翻譯《惠特曼選集》和梭羅的《湖濱散記》。
五十年代在香港教書,六十年代定居英國。那天桑先生請我們在波特門廣場一家意大利館子吃飯,伙計都相熟,點菜很在行,叫酒也講究,席間聽他娓娓訴說英倫生活瑣事,措辭風趣,自嘲嘲人恰到分寸,堪可回味,十足一篇〈西遊散墨〉。
深宵我們叫車送桑先生到滑鐵盧火車站搭火車回家,他囑咐我在電台上班記住埋頭工作,多聽多學,一切按本子辦事,待遇不錯,時間不長,正可多讀些書,多親近些英國文化,說是蔣彝、老舍、熊式一、陳西瀅都是那樣浸淫出來的。那陣子桑先生怕我長住客棧無聊,辦公桌上書堆裏挑出一本宋詩借給我消磨長夜。
他好像很喜歡讀宋詩,范仲淹、梅堯臣、蘇舜欽、黃山谷、秦觀、陳與義、楊萬里平日聽他聊天都聊過。電台那個推介英國文學節目我做他助手一起做了好幾年,編譯廣播稿固然處處指點讓我受益良多,錄音室裏聽他引經據典出入中西堂奧尤其大開眼界。
後來跟隨桑先生做李約瑟科技史節目又給了我更多更深的啟示。我跟桑先生和李約瑟一位美女學生去劍橋看望李約瑟,李約瑟很欣賞桑先生那麼博學,聽桑先生講《山海經》一些課題頻頻點頭讚賞。那段時期李約瑟給我寫過幾封信,談科技史節目的事情,整整齊齊打了字再加些手寫的補遺。那些信都保存在電台科技史節目檔案裏,年久也許都散佚了,可惜沒有影印留個紀念。
桑先生的信札原稿我倒存了一些,都是八十年代寫的,我回香港編雜誌邀他賜稿,稿來信來,來鴻去雁相應也多了。我記得我請過桑先生寫些讀宋詩隨筆,他說他寫了一堆詩話,不滿意,不想登,說是歷代士大夫對宋詩愛惡交集,非常有趣,清人葉?甚至說「苟稱其人之詩為宋詩,無異唾罵」。
他說朱自清評點《宋詩精華錄》講了一句可愛的話:「讀此書如在大街上走,常常看見熟人」。那是高見。我在諾丁山客棧得空翻讀桑先生借給我的那本宋詩,有一回讀到寇準一首〈夜望〉感悟深極了。這兩天檢點三十七篇拙作我又想起寇準那首七絕的題目,好得很,找出金性堯先生選注的《宋詩三百首》,果然也收了〈夜望〉:
南亭閒坐欲忘機,望久前村島嶼微。
數點寒燈起煙浪,江艇應見夜漁歸。
這三十七篇存稿是今年癸巳正月元宵到十月立冬前夕的隨筆,牛津大學出版社排在陽曆十一月尾結集出書。都是深宵窗前燈下寫的,幾十年積習改不了,書名叫《夜望》是寫實。寇準是北宋太平興國進士,出任宰相,遼軍進犯,王欽若力主南遷,寇準力主抵抗,促使真宗往澶州督戰,與遼訂立澶州之盟。寇準不久遭排擠罷相。
晚年再起為相,又受排擠去位,貶逐雷州,死在南方。寇準絕詩最出色,一點不堆砌,帶晚唐韻味,桑先生說他拜相多難,多虧詩作傳世。英國十九世紀首相迪斯雷里寫小說寫詩劇寫政論也比政績長壽,他說想讀小說他情願自己寫一部。好大的口氣。
二○一三年十一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