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
我的攝影全都是「愛」喔/荒木經惟
好的攝影的愛的濃度很濃
現在啊,我在等著下雨。我想要看一次被雨淋濕的樣子,珍妮被雨淋濕的樣子。明明是梅雨季節但老天就是不下雨。我這豪邁的男人,看來連梅雨見到我都逃跑啦。
我真的想看淋濕的影像。你看,攝影啊,乾燥前相紙上的潮溼影像和最後完成的乾燥影像,不是不一樣嗎?說穿了就是溼的東西還是活生生的啊。我真的很想把她弄溼,把這個女人,把這個珍妮,我焦躁不已,我好想趕快讓她活起來,下雨吧,再不下雨的話我就只好用自己的水龍頭來噴了。
拍下這張照片的時間是一九六五年,果然顯露出那時代的感覺。雖然當時我沒想到要那樣拍,但是結果,拍下了我對六○年代的愛呢。
這裡,就是這塊空地,從以前就是熱血沸騰的。現在攝影集(《珍妮》新潮社出版)完成了說要在哪裡辦個攝影展,我就突然想起來了這裡,新潮社的材料放置場。這裡很好,這個矮木就像是體毛,這個就是珍妮的陰毛,青青藍藍地充滿朝氣,因為是十幾歲青少女的陰毛,這超越了現在的陰毛論戰吧。
在這樣的藍天下說「愛」,真好啊。
攝影果然是一場戀愛,我拍照的時候無論對著貓、對著風景、對著女人都是在戀愛。不過之前我不是拍了肖像嗎?那不是戀愛,我把被攝體壓到牆邊,像是要強吻般的按下快門,那一塊牆壁不就溼了嗎?所以,那是汗。
但是,真實的攝影行為就是如此。所以我對拍照這件事已經感到疲倦,雖然我沒有對著每張、每張我拍下的攝影射精,但是光「對著風景的顏面射精」也已經射了很大的量呢。不過,最近我已經不行啦,出現透明感而不夠白了,突然出來的話有時還有小便呢。
今天是要說說愛。總之,我的攝影都是好攝影,好的攝影我認為一定是特別濃的,愛的濃度,我是這麼覺得,所以沒有付出愛的心可是不行的。
換句話說,不能因為是工作委託的攝影,付出的愛就比較稀薄。即使是工作,甚至有時是不情願下被派遣的工作,都還是得付出愛。
在這樣的訪談中所以我才告訴你,那是神的啟示喔。即使女生不是我喜歡的類型,即使是被對方要求幫她拍照,對我來說都是冥冥中註定的,所以我絕對不會拒絕。儘管拍照前我也會心生厭惡,但誰知道相遇後會不會一拍即合呢?總之,要先相遇才行。
過去我就這樣認為,最近還特別嚴重,就是攝影是由他人完成的,攝影家作為一個接受者,他的可能性會更加寬廣。做藝術的人往往一心一意要成為「自我表現」的主體,那是不行的。現在我發現很多女人都很醜惡,就是因為她們只想「自我表現」的緣故。女人用接受和回應比較好,容納男人這樣的傻瓜就好了,因為女人從一開始就是主體了,不需要去「自我表現」了。但是偶爾與那樣「自我表現」的女人相遇也是很好。我其實是女性主義者呢。
我很溫柔吧,拍照時的溫柔、體貼,我可是很拿手的。因為溫柔是對那個人的禮讚,對我而言攝影沒有影像(image),只有禮讚(hommage)。
嗯,世界上就是無法避免存在著想要表現、想要成為主角的人,那是像女人的男人才做的事。因為他們以為不這樣的話就不像個男人,無法掌握主導權的話就很難堪。不過話說回來,最近的男人也太沒有主導權了吧,現在的年輕人不是都很懦弱嗎?是吧?年輕人,多讓人厭煩啊。
愛是不可見的,愛只是一種情緒
我們說到哪了呢?對了!愛啊!所以,愛這種東西是就算想要描寫也寫不出來,想要說也很困難的東西,但搞不好這次的《感傷之旅.冬之旅》,還算得上是一本愛的書,這是我對這本書的感覺。這本書雖然還不夠作為對她的禮讚,但已經有了像是報答她的感覺。
只是報答不盡呢,這種事情很不可思議的。當你最想付出、最想分享的時候,對方就死去了,這真是另人難以忍受的折磨。我明明最想和她分享,她卻已經不在了。愛,就是這樣的一種東西,真正的愛不會讓你感受到愛,或說真正的愛是不會成為現實的。愛是不可見的,愛只是一種情緒,只是情緒而已。
有道理嗎?還算有道理吧,我啊,希望這真是有所道理的。只要兩個人都還活著,就無法明白真正的愛,只能猜測對方的心,因為愛的心、或是愛的情緒,就是一種思念對方的濃度,那種濃度是無法表現出來的。說愛有多深,不知道呢,很難的吧,總不像「愛是迪克.米內(註一)」那麼容易。
對了,這本攝影集是最直接表現出愛,或者說最直接暴露出愛,它把最珍貴和最痛苦的東西都誠實地暴露出來,既是暴露出來也是表現出來,我很真誠地完成了它。雖然我的話常是謊言,攝影說的也都是謊言,可是這次幾乎沒有說謊。不過,這也不代表這本書是完全真實,還是要有一點虛假的地方。雖然不是謊言,但若不把那樣的東西放進去可是不行的,就像燒湯如果不放鹽的話是不可能燒出好喝的湯。
這本書的編輯,是我排列出所有照片後自己挑選,這一點無論如何我都不讓他人代勞。我想慢慢編輯,所以挑選後也不立即決定,過一個禮拜後再看一次,這樣編輯了大概一個月的時間才完成的。今天專心挑選照片,一個禮拜後重看一次,文章也是如此。先寫了一次,然後再慢慢修改,多餘的東西就是謊言,與愛離太遠的東西也刪除掉。
攝影集排序的原則是日期,所以編輯不是為了調換順序,而是把不需要的東西刪除,把到處都有的累贅努力拔除。文章也是,這裡有點太囉嗦了,這裡沉默些好,我一直,真的是一直做著這些事。
所以攝影和文字的平衡才能恰到好處,算起來我是個名編輯者,是個天才啊!嗯,文章中我運用了很多素材,有我自己寫的文章、有她寫給我的信,全部混雜一起。編輯的時候,不就是我愛最深的時候嗎?或許這就是最後的告別所需要的時間吧。
對了,或許是這本攝影集救了我,也或許是編輯的過程讓我獲得了解脫。如果我不是攝影家的話,我大概已經上吊自殺了,難道不是這樣嗎?旁人看來雖然像在逃避,但這就是我的表現。對我而言,這樣的過程絕對是愛的行為。現在我回顧整個過程,我發現我並不是為了愛的行為才做,我只是想在我做的當下,時時刻刻珍惜地去完成,就是這麼回事。
「愛靈」的守護
雖然我知道我會想拍攝棺木中的那張臉,但基於我是主喪者,最後我仍決定不帶相機,否則實在太那個了。不過,當我看著棺木時我感到非常想拍、這不拍是不行的,於是我和附近的人借了相機,拍了。
我拍她並不是為了工作,也不是為了攝影集。至今我一直拍著她, 其實感覺更像是她讓我去拍她,所以當時一定也是她讓我去拍的。還好拍了,如果沒有拍,我一定會後悔一輩子,不是嗎?但是當我挑選攝影集的照片時,我擔心她母親的感受而猶豫了。猶豫本身就是不行的,這照片絕對是要發表的。雖然我這麼認為,但我作為攝影家的修煉還是、還是不夠,攝影家好好拍照,好好發表是理所當然,如果完成不了這個行為就不夠格作攝影家,所以居然在考慮、猶豫的我還是、還是不夠成熟。結果發表後產生了非常多的後遺症,讓我很頭痛呢。(註二)
我啊,似乎是拍了她之後才成為攝影家的。說是攝影家的覺悟有些奇怪,但那種覺悟是她給我的,我深深這麼感覺。嗯,因為在拍照時,在拍她時,我果然是讓被攝體主導著我,雖然我的頭腦很好,但是攝影的行為唆使著我,而不是觀念。這是一種啟示,七人刑事,喔,說錯了,是七個啟示。
雖然過去我只是模糊感覺到,但現在已經非常確定,我是因為她才成為攝影家的。所以我深信,沒有愛的攝影就不是攝影,當顯影劑沖出照片時,有多少「愛」這個字出現呢?「愛」的砂。是用稱為「愛」的銀,「愛的鹵化銀」來決定的。真不錯啊,「愛的鹵化銀」這個字,又可以出一本新的攝影集了啊。
這個展場很好吧,陽光漸漸黯淡下來的感覺很棒。你問我看不看我過去的照片?對我而言,那只能再次確認我是個天才罷了。話說回來,這張我二十五歲拍的照片是表現主義的、活力十足、有勇無謀吧?一般來說,我的表現是不被接受,雖然我認為複寫對方的表現、暴露出來的行為就是攝影,但是《珍妮》是那之前的攝影,自己看起來也感受到那股衝動、有勇無謀,但是這樣很好,有種一觸即發的氣氛。所以現在開始,我要更有勇無謀地去做,兩腳大大伸出、聚精會神。這樣一來,沒有一個年輕人可以贏過我的,大家只能臣服在攝影之神的我之下,真是沒辦法啊。
這裡有的「愛」是虛偽的「愛」,但比起沒有愛,虛偽的愛還是比較好吧。因為真正的愛是很艱澀的,是無法理解的。是用錢可以理解的嗎?是問迪克.米內可以理解嗎?不,愛果然是要用內心的感情去理解,真的有這樣的東西,如果我們解剖腦味噌看看的話。
什麼?你看得到?那我也直接脫掉,讓你看看我的那裡吧?啊,對了,這本攝影集太暴露出我的弱點了。不過我現在狀況很好,一定是她,是她的靈魂替我安排的吧。因為我有「愛靈」守護我的關係。嗯,這個字也可以用,「愛靈」,聽起來很厲害呀。我又決定一個新題目了,今天一下就定了三本攝影集的題目了。嘖──不好呀,讓文字走在前面了。
註一:迪克.米內,Dick Mine,一九○八年~一九九一年,演員、爵士歌手,一九三○年代起活躍於日本歌壇,共結過四次婚,是日本演藝界花花公子的代表。
註二:一九九一年《感傷之旅.冬之旅》出版後的一場座談會上,篠山紀信因無法接受荒木經惟刊登妻子陽子在棺木中的照片而與荒木經惟發生論爭,兩人從此絕交。
譯者序
愛的攝影
攝影果然是一場戀愛呢,我拍照的時候無論對著貓、對著風景、對著女人都是在戀愛。……我很溫柔吧,拍照時的溫柔、體貼,我可是很拿手呢,因為溫柔是對那個人的禮讚,對我而言攝影沒有影像(image),只有禮讚(hommage)。-出自本書〈我的攝影全都是「愛」喔〉
身為評論與翻譯者,身為女性,我曾思索在這些差異下,我所觀看的荒木經惟,與男性觀看的荒木經惟,以及Araki自己所觀看的荒木經惟,之間會有怎樣的差異。因題材特殊,我們很容易特別關注荒木經惟攝影中特有的東方性與情色,也引起眾多對其作品與為人的誤解。這本於他古稀之年出版的「告白」之書,不同其他荒木經惟為特定題材撰寫的著作,而是集結七○年代至今荒木經惟發表在不同媒體、攝影集中的文章,終能讓讀者透過荒木經惟對自我、人生、人性、攝影的深度文字創作,理解荒木經惟成為荒木經惟的過程,進而從「攝影」體會荒木充滿愛情與真誠的一面。
儘管荒木經惟的攝影內容裸露,但若仔細體會他的影像與文字,則逐漸理解荒木經惟其實一點也不暴露。在二○一○年他與筆者的對談中談到:「僅管聽起來像是玩笑話,但我可是認真的:我最大的祕密,就是我對攝影的感情,其實是『不暴露』。」這似乎如同他認為「緊縛」的重點不在於緊縛身體,而在於緊縛心靈,荒木經惟的感傷,總在攝影中愛著這些被攝體。二○一二年年本書出版前,我又與荒木經惟談論到「愛」,他說道:「其實,比起『愛』,我的攝影更是『情』,至於為什麼我要『說愛』,是因為愛有種崇高感,一般人比較會接受吧。但是你看,無論是『色情』、『感情』、『愛情』,人所有的情緒,都是含著『情』喔。」
他的攝影,充滿了濃稠的「愛」與「情」。
荒木經惟,其實是攝影的天使。
這是我譯完本書後的結論。
本書的完成要感謝Zeit-Foto Salon石原悅郎先生、鈴木利佳小姐,策展人本尾久子小姐,以及靜岡攝影美術館永原耕治先生、北京亦安畫廊張明放先生的協助。
黃亞紀 二○一二年七月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