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異地繁花:海外臺灣文論選譯》是教育部「海外臺灣文論中譯計畫」的成果,分為上下兩冊出版。上冊以綜合性的文論為主要的選譯對象,所以書中冶各種文類的評論於一爐。下冊則把重點一分為二:首先是新詩的評論,其次仍為詩歌以外的各種文類的研究。臺灣文學浩浩蕩蕩,文評家秉筆論之,向來以小說的評論居多。臺灣或中國文學的固有傳統中,詩話詞話一向以壓倒性的態勢賽過金聖歎與李卓吾等人立下的說部傳統。如今文學史早已改寫,小說的評論後來居上,硬把昔日大眾的詩歌壓成了小眾。2008年開始本計畫,我就想逆轉情勢,讓詩話重現往昔的雄風。此時陸敬思(Christopher Lupke)教授適才編成《現代中文詩新論》(New Perspectives on Contemporary Chinese Poetry)一書,我遂趁他來中研院之便,與他商量,取得版權,然後矻矻專心,在一年不到的時間內,帶領整個中譯團隊譯出了《現代中文詩新論》中有關臺灣詩論這一部分。
這一部分共有五篇文章,領頭的乃是陸敬思的鴻文。陸敬思教授自康乃爾大學學成,在美國上庠工作了一段時間後,本有機會層樓更上,至芝加哥大學接任苪效衛(David T. Roy)教授的職缺,不過後來長駐華盛頓州立大學作育英才。陸敬思一生不曾和臺灣文學須臾離,但他也治詩,則是我始料未及。本書所選的第一篇文章討論的是鄭愁予,題為〈尋找當代中國抒情詩的聲音:鄭愁予詩論〉。無可置疑,鄭愁予始終都以抒情詩貫串其詩人生涯,「達達的馬蹄」帶來的是詩人自己,也是詩中的敘述者內在的思緒或愁緒。陸敬思除了指出鄭詩清亮的音樂特質外,也因詹明信(Fredric Jameson)重詮波特萊爾(Charles Baudelaire)而得到啟發,認定「他的詩象徵資本主義邁入了新紀元,因而可作為雄渾(sublime)概念的新定義看」。從詹明信揭櫫的新美學下手重讀鄭愁予的詩,使鄭愁予由美學及隱遁的抒情者和歷史連結在一起,詩中透露出一股論者罕察的時局與歷史的動盪之感。
鄭愁予的父親是國民黨時代的高階將領,不過做兒子的卻稱不上早期臺灣文壇所謂「軍中詩人」。在1950、1960年代,適合貼上這張標籤者大有人在,若提起饒博榮(Steven L. Riep)教授在本書論及的□弦,我想反對者一定不多。饒博榮出身洛杉磯加州大學,現任猶他州楊百翰大學(Brigham Young University)的中文教席,在臺灣現代文學的研究方面下過不少功夫。他在〈蕎麥田之景:論□弦詩歌裡的戰爭〉裡獨排眾議,所論不僅是□弦提筆寫詩時未曾得見的巴黎或芝加哥,而且觸及□弦詩論者少有人提的戰爭意象。十來歲上,□弦在河南老家被人拉夫充軍,自此變成一位幾無實戰經驗的職業軍人。身為海軍,□弦來臺灣後駐紮左營,開創了其後稱為「創世紀」的詩派。洛夫、商禽、張默、辛鬱、楚戈與管管紛紛來歸,都是此派詩人的佼佼者,共同啟動了臺灣軍中詩人全盛的年代。對□弦而言,戰爭的歷史、社會與其他文化意義恐怕勝過一切。他關懷的是史上飽嚐戰禍的都市,是連年兵燹帶來的社會蕭條與人心窳敗。1950、1960年代,國府全面備戰與宵禁戒嚴等,也是他詩中難以忽略的戰爭問題。饒博榮的研究顯示「□弦寫於1957到1962年的反戰作品」,於時局根本就是批評:他既不滿國民政府,對社會上的主戰跟風就不無異議。□弦反戰,也反共。他主持《聯合報》副刊編政的1970年代,可能是他最不見容於臺灣本土派與左派的一段時間,如果沒有饒博榮就□弦與戰爭的關係提出分析,我們對此時的他,了解可能片面不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