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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鑑的前世今生 朱振藩
《冰鑑》絕對是本奇書,不僅身世玄,詞藻美,論述精,而且格高品雋,特別耐人尋味。
記得三十餘年前,我初讀南懷瑾大師的《論語別裁》時,就對其中的「有人說,清代中興名臣曾國藩有十三套學問,流傳下來的只有一套——《曾國藩家書》,其實傳下來的有兩套,另一套是曾國藩看相的學問——《冰鑑》這一部書。他所包涵看相的理論,不同其他的相書」這幾句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多方搜羅後,得曾大經綸閣氏手書的影本及簡沙侶重抄於澳門客次的手抄影本,如獲至寶,不但置諸案右,且常隨身攜帶,朝夕捧讀,玩味其中。忽焉至今,已超過二十五年的光景了。而我個人最得意的事蹟之一,便是將《冰鑑》與另一相學鉅著《人倫大統賦》二書,從頭到尾,背誦如流,且在運用之時,「不擇地皆可出」。這對我日後在教授相學及幫人觀相時,出口即成章,實受益匪淺。
冰鑑原本是遠古時候的一種盛冰陶器,猶如今之冰箱。後人引而申之,成為有識之官。如南朝梁金紫光祿大夫江淹(註:撰寫〈別賦〉、〈恨賦〉兩千古名文之作者)於〈謝開府辟召表〉奏稱:「臣謬贊國機,職宜冰鑑。」其後再將精於鑑別賢與不肖者,稱之為「冰鑑」。有鑑於此,本書作者遂將此一扼要精微之著作,命名為《冰鑑》。
早於南懷瑾之史孝庵,曾編《曾文正之冰鑑》一書,此當為《冰鑑》一書作者為曾國藩之所本。只是冰鑑七篇,世上甚少刻本,一向稱為秘笈,大約至清德宗光緒以後,才有刻本行世。據王派滄的先祖年堪公表示,曾獲覽此書之手抄本三種及庚辰活字印刷本一種。其中二種之序,皆指出作者乃「真人羅祖」,一稱此書「湮沒久矣,余獲贈一鈔本而弗敢私也。偏示同人,莫不稱善」;另一稱此乃「純然為闡道之言,但世不經見」。然而,羅祖究竟是何許人,二序皆語焉不詳,復遍查其他典籍,亦渺茫而不可考。
經鍥而不捨下,查到清人紀昀《烏魯木齊雜記》寫著:「薙公所奉神曰羅祖。」又《道光朝東華錄》記載:「各幫糧船舵把謂有三教:『一曰潘安;一曰老安;一曰新安。』所祀之神,名曰羅祖。」此外,《九疑齋筆記》亦記載:「奉羅祖者,盛於乾隆,其黨曰安清道友。」可見這位羅祖,終為一神秘人物,一般認為是下層社會所崇奉。遂有人認為相士們因本書「世不經見」、「湮沒久矣」,乃故弄玄虛,託羅祖之名欺世,以神其說。
關於此點,王派滄先生考證甚詳。原來羅祖諱清字愛泉,道號淨清。甘肅蘭州渭源縣東鄉羅家莊人。生於明世宗嘉靖十七年三月三日。父名天文,母秦氏,兄弟五人,羅祖居次。其相貌清奇,生性耿直,且博學廣聞,素識滿蒙回藏文字,七歲能文,十二歲入黌門、十七歲中嘉靖恩科舉人,後賜進士出身,擢任監察御史、戶部侍郎,因征西有功晉封平西侯。自修道後,以有功於朝廷,嘉靖帝封他為定國真人,並受賜石匣天書。編撰《定國天書五部》,內容均為治世修道之大法。爾後追隨恨修禪師參道,終成清門第二代淨字派之祖師爺。基於此,《冰鑑》一書應係羅祖所撰,絕非假托或訛傳。
以相選將始於唐代名將李勣,據《譚賓錄》記載:「李勣每臨陣選將,必相有福祿者,而後遣之。人問其故?對曰:『薄命之人,不足與成功名。』君子以為知言。」曾國藩從《冰鑑》中獲益良多,其擅知人之稱,以識新寧江忠源岷樵始。兩人在京師晤談後,曾氏對其他人說:「是人必立功名於天下,然當以節義死。」後竟如其所言。不過,曾國藩一生之事業,「均從知人善任四字做出」。曾表示:「閱歷世變,但覺除得人外,無一事可恃。」由此觀之,從《冰鑑》著手,乃立身處世、縱橫職場的不二法門。
歷來於註釋、解讀《冰鑑》者不乏其人,我所見過者,以王派滄、簡熙堯、歐陽相如三家最佳,均有其創見。今觀公孫策先生所撰之導讀,由清代中興名臣曾國藩、胡林翼、左宗棠及李鴻章入手(註:實以曾氏為主),與《冰鑑》原文環環相扣、互為表裡,堪稱別開生面之力作。除文字明白曉暢,探討深入淺出外,更與現勢結合,供現代人取法,實業商者寶典、迷津者之指南。如能再三玩味,必將「大匠能授人以規矩,不能使人巧」之「巧」字,發揮得淋漓盡致,進而在詭譎難測的商場中,百戰百勝,無往不利。
末了,引曾國藩拈出的另一相術口訣,聊供讀者諸君參考。其訣曰:「邪正看眼鼻,聰明看嘴唇;功名看氣宇,事業看精神。壽夭看指爪,風波看腳跟;若要問條理,全在語言中。」
(本文作者為專欄作家)
導讀
曾國藩的觀人術,現代人的形象學?
《冰鑑》一書,世傳為曾國藩的相人術。但是,有人說此書係曾國藩所著,則誤傳了。
本書附錄之手抄本,最後一段明明白白寫著:「余家有《冰鑑》七篇,不著撰人姓名……,南海吳榮光荷屋氏并識」。易言之,這本書既是吳榮光的「家藏」,且不知作者姓名,當然是吳榮光的先人藏書,而曾國藩則是吳榮光的晚輩,自無可能為曾國藩的著作。
吳榮光,字伯榮,荷屋是他的號。清期中葉名臣,歷任江西、河南、陜西、福建、浙江、湖南等地方官。他在湖南巡撫任內,於著名的長沙嶽麓書院修建「湘水校經堂」,專課經史,以經義、治事、詞章為主。在當時,那是一種「導正八股,講求實學」的作為。
湘水校經堂於一八三一年建立,而曾國藩在一八三四年到嶽麓書院「進修」,同年考中舉人,翌年上京赴試。極有可能,他在這段期間讀到了《冰鑑》這本書,甚至成為他日後「觀人」的重要參考書。
至於《冰鑑》這本書,一般人將它當相書來讀,可是它卻不是那種「削皮剝骨」的相書,更沒有「毫釐剖析」的面部圖譜,反而只有戔戔七章、二千多字,說的是原則而非細節。再就吳榮光註解來看:「觀人之法,孔有焉廋之辭,孟有眸子之論」——孔子在《論語.為政》說:「視其所以(動機),觀其所由(過程),察其所安(目標)。人焉廋(掩藏)哉!人焉廋哉!」《孟子.離婁上》:「聽其言也,觀其眸子(瞳),人焉廋哉!」孔孟說的都是觀人術,而非相人術。做為封疆大吏,肩負為國舉才之責,觀人術當然是「經世致用」的重要學問,所以吳榮光說「吾輩其可不知乎此」,並將之刻印傳世。所以,曾國藩既然師承湖湘學派,以經世致用為職志,有這麼一本觀人術參考書,乃是合理的推論。
然而,即使《冰鑑》是一本「最不像相書的相書」,它畢竟還是一本相書。曾國藩一生以「識人之明」見稱,帶過數十萬兵、用過數百名將領、推薦過十數位督撫封疆大吏,他是憑著閱歷觀察,或者參考了多少相法?
基本上,曾國藩對命運、占卜是不信的。
曾國藩一八六一年兵困江西時,心情低潮令他「實無生人之樂趣」,甚至已經寫好「遺囑」給兒子曾紀澤和曾紀鴻。遺囑最末段叮嚀祖父星崗公(曾玉屏)的家訓「八字、三不信」:八個字是「書蔬魚豬,早掃考寶」,三不信是不信僧巫、地仙、醫藥,其中所謂地仙,就是風水師、相卜師(不信醫藥是指不要相信走方郎中為賣藥而誇大病情,並非有病不吃藥之意)。
曾國藩對所謂「富貴之相」的看法,在他的《日記》中有一段:
端莊厚重是貴相,謙卑涵容是貴相。
事有歸著是富相,心存濟物是富相。
易言之,他信的是內在修為會引導「相隨心轉」,莊重能容自然貴,踏實有同情心自然富。
然而,關於曾國藩善於看相的故事卻流傳甚廣,其中最有名的一則見於《古春風樓瑣記》:
李鴻章募成淮軍之後,帶領幾位將領赴營參謁曾大帥,曾國藩接見這幾位淮軍將領,一言不發,點點頭、揮揮手讓他們先退出,然後對李鴻章說:「少荃(李鴻章字),這些人確都不差,將來有成就的,當以那個麻面少年的成就最大。」
李鴻章問何以見得?曾國藩說:「各人見我出來,都改容屏息肅之,只有那麻面少年見我走過,昂然而立,眉宇間似有不平之色。此人膽量與才氣,都遠在諸人之上。你如不能用,殺了他,以免後患。」
那麻面少年,就是劉銘傳。以此見之,曾國藩是善於「相人」的,可是卻不是用一般相法那種「削皮剝骨」的解剖方法,而是望其神、氣、色——這就和《冰鑑》的方法相合了。
在他的《日記》中有一例,針對當天見過的幾位新任哨官:
王春發:口鼻方正,眼有清光,色豐美,有些出息。
毛全陞:鼻梁正,中有斷紋。目小,眼無神光。口小,不可恃。
康順利:目小有精光,眉粗,笨人。
曾國藩觀人一定先觀眼神,其次看五官配置,這和《冰鑑》的方法:「文人先觀神骨,開門見山,此為第一」的確是相合的。
命相占卜之學,信者言之鑿鑿,不信者嗤之以鼻。我個人視之為「統計學」,甚至包括「現代相術」如血型、星座等,皆屬統計經驗的累積,不能說完全沒有根據,也不能以個案不符而全盤否定。但是,既然是統計,就有誤差,所以不可能完全命中,端視下斷之人累積了多少經驗(樣本數),以及他的判斷方法(解讀功力)如何。
若以此言之,則曾國藩的「樣本數」可是大得不得了,而且這些「樣本」更容許他長期觀察印證——因為他是大帥。
初募湘軍之時,曾國藩每天親自坐在招募處,看到「黑腳桿又不多話的鄉野老實之人」,就出聲「好,好」,此人就錄取了;看到「白面皮的城市之人」或話多之人,就出聲「唔、唔」,此人就不選入。易言之,打開始是每一個兵都經他親自看過(這個樣本數夠大了吧),而且這些子弟兵都跟著他出生入死,有些後來因戰功而賞賜「黃馬掛」(相當一級勳章之榮典),當然也有更多人壯烈成仁——這就是「印證」,什麼樣的人「福薄」、「福壽」都印在曾國藩的腦子裡。
湘軍後來膨脹到數十萬人,當然不可能由曾大帥一一面試,但是麾下所有營官(校級)、統領(將級)仍然全都由他委派、批准,而且湘軍的幹部一律內升:「營官由統領挑選,哨弁由營官挑選、什長由哨弁挑選,勇丁由什長挑選」,也就是得一級一級上報,這也使得曾國藩個人的「樣本數」一直在累積當中——有了如此龐大數量的資料庫、樣本數,曾國藩縱使不懂相法,也比任何半仙、鐵嘴準得多了吧!
此所以有一位幕僚後來著書回憶:「大帥在軍命將,說某人可為營官、某人可為大帥;某人福薄,當以死難著名;某人福壽,當以功久終。皆一一驗證。」有本事一一驗證,就是憑著曾國藩一生閱人無數。
《冰鑑》對曾國藩的幫助,更因為它是專門針對「文人」的一本相書,這又和當時的社會背景有著深刻的關係。
清朝的社會主幹是中小地主階級的知識分子,亦即所謂「耕讀世家」。中國社會雖然農民佔絕大多數,但是無田無產的佃農並沒有能力晉升他們的社會地位,因為供不起子弟讀書。耕讀世家則「進可攻,退可守」:家族中一旦有優秀子弟做了大官,不只是光宗耀祖,其他堂兄弟、子侄輩就都有機會得到庇蔭;而任一家族「發家」了,同學、同鄉、世交也都有了夤緣的機會,從而他們的佃農、長工也受到比較好的待遇。但是,書讀得好卻未必仕進順利,那些考運不好、做不到官的就安心在家開館授課,期待教出一個「英才」來光大門楣。
久而久之,一個龐大的紳士階級就形成了,他們是鄉梓的意見領袖,佃農階級則習慣於聽從紳士階級;到了清朝中葉以後,由於仕進的機會太少,全國紳士人數超過一百萬人,可是政府官職(包括候補虛銜)只能容納十五萬,也就是閒居不得志的紳士有幾十萬近百萬。
洪秀全就是一個考不取秀才的紳士,可是太平天國造反的號召卻是「外教」,非但不能贏得紳士(意見領袖)階級的支持,反被以儒家為正統的讀書人視為異端邪說——這給了曾國藩大好機會。
與曾國藩同時受命在地方組織鄉勇團練的不止湖南一地,後來卻只有湘軍成功,就是因為旁人只招募勇丁,曾國藩卻是「用紳士為將,用農夫為勇」。他在一個募勇奏摺中指出:「大抵山僻之民多獷悍,水鄉之民多浮滑;城市多游惰之習,鄉村多樸拙之夫。故善用兵者,嘗好用山鄉之卒,而不好用城市近水之人」。這也是前述他「好好」、「唔唔」的選卒原則。
用紳士擔任軍官,剛好符合農夫聽從紳士的慣性。而紳士階級閒居者既多,滿腔「報國血忱」,滿腹「經國大志」,有這麼一個天上掉下來的機會可以「上馬殺賊,下馬草露布」,自然熱衷參與。再加上一些原本已經享有名聲的知識分子,基於保衛先聖賢哲道統的立場,紛紛投入曾國藩幕府,於是人才昌盛——有將、有兵、有好幕僚,這是曾國藩成功的要件。
總之,紳士階級知識分子既是湘軍主幹,而《冰鑑》又專注於「文人」,自然對曾國藩在選擇將校時大有參考價值。
另外還有一點很重要:曾國藩面對的是戰陣凶危,後頭卻還有慈禧太后與滿族親貴的猜忌隱憂,偏偏他還得負責保舉人才——萬一保舉之人出了狀況,例如打了敗仗,一則被保舉之人遭殃,二則自己也會被連累。他在給曾國荃的家書中就說:「近世保人亦有多少為難之處。有保之人而旁人不以為然,反累斯人者;有保之而本人不以為德,反而仇隙者。余閱世已深,即薦賢亦多顧忌,非昔厚而今薄也。」以此得見,曾國藩愈到後期,推薦人才愈保守,而保守的原因則是擔心「若他闖了禍,我跟著倒楣」。
事實上,人生是有運氣的,有的人就是官運不好。
漢武帝時,下詔全國推薦人才,這些人才先安置在「郎署」見習,表現好,受到皇帝賞識就派官給他做。有一次,武帝到郎署巡視,遇見一個白髮老翁,這人名叫顏駟,從漢文帝時就擔任「郎」官。武帝很詫異:「為何年事已高,仍然為郎(郎多半是年輕人)?」顏駟回答:「文帝好文而臣好武,景帝喜老而臣年少,陛下喜少而臣已年老,因此歷經三世都沒有晉升機會。」這就是造化弄人的例子。
曾國藩帶兵打仗數十年,遇到的意外(意外之勝、意外之敗)、見到的造化弄人不知凡幾,儘管他秉持「盡人事,聽天命」,終不免希望能夠趨吉避凶,而《冰鑑》若能助他觀人運氣(參考〈氣色〉一章),當然太好了!
無論如何,曾國藩以識人、用人而成功,縱使他不信相術,也必定擅長觀人之法,《冰鑑》乃是他觀人術的重要參考書。
曾國藩本人的面相,更是《冰鑑》優於其他面相之書的絕佳見證:
作《湘軍志》的王闓運曾記載,曾國藩的面相以相法而論「當刑死」(不得善終),但是後來卻能封侯拜相,且庇蔭後人(子、孫婿皆受益)。這裡所謂「以相法而論」的相法,就是一般的面相學——曾國藩一生殺人無數、樹敵無數,仇敵恨他「必啖之而後快」,政敵恨他「必去之而後安」,刑死似乎是合理的。但是曾國藩最厲害的一門功夫就是持盈保泰,在他的家書、日記當中,不斷出現自我戒惕與警告弟、子的言語,所以他能常保尊貴。
相對於信任傳統面相術的王闓運,中國第一位留學生(耶魯大學)容閎卻是另一種觀人術,他在回憶錄中記載第一次見到曾國藩的印象:
余見文正(曾國藩諡文正)時為一八六三年,文正已年逾花甲,精神奕然,身長約五尺八九英吋(在當時算高個兒),軀格雄偉,肢體大小成相稱。方肩闊胸,首大而正,額闊且高,眼三角有稜,目眥平如直線。凡尋常蒙古種人,眼必斜,顴骨必高,而文正獨無此,兩頰平直,髭髯甚多。目雖不巨,而目光銳利,眸子作榛色,口闊唇薄,是皆足為其有宗旨、有決斷之表徵。
容閎的觀人術就接近《冰鑑》的方法了。同時,由曾國藩的面相氣質能令容閎起欽佩之心,讓我對本書的寫作,有了不同於一般相術的方向:
相術既不是「普通人」學得會的,看了也沒有實用的價值,因此鮮少有「普通人」愛看。但是若換一個角度:我們每天都在「觀人」,人家也在「觀我」,現代人又注重形象,那麼,這本書可以不止用於觀人,更可用於改善自己的形象——應對進退時,眼神應該如何?態度應該如何?聲音應該如何?甚至我的外型可以做何種改善?於是這本書又可以當做現代人的形象自修參考書來讀。
商周出版邀我寫一本「普通人可以閱讀的《冰鑑》」,我最初持保留態度,因為我本人缺乏慧根不愛看相書,當然談不上研究。但我仍然為此做了一些功課,發現所有書店都將《冰鑑》放在「命相、占卜」的架子上,而且內容都側重相術專業,絕非普通人會去翻閱的,即使去翻閱也看不下去。所以,我將曾國藩的故事,和他同時期中興名臣、名將的故事,乃至歷史上其他人物的故事加進去,相信對可讀性應有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