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今華文創作的現代詩人,論對西方詩歌傳統之涉獵深入,恐鮮有出楊牧之右者。為了探窺經典文學之堂奧,他潛心修習多種語文。學古英文以鑽研英雄史詩《貝爾武甫》Beowulf;學古典希臘文以閱讀平達耳和荷馬;更為了里爾克和歌德,努力學德文。除了詩作令人稱奇的吸納,轉化用心之外,作為譯者,楊牧的成就亦屬可觀。2007年漢英對照付梓出版的《英詩漢譯集》展現了他融會中西的治學與譯事功力。這本譯詩集橫亙英詩發展的歷史縱深,精選詩作或擷要或全豹呈現,上起古英文佚名經典(包括《貝爾武甫》),續之以中古英文敘事傳奇《甲溫爵士與綠騎俠》Sir Gawain and the Green Knight ,而於英詩傳統成大家者更自喬叟以迄吳爾芙,共選譯了三十位詩人的傳世名作。
楊牧嘗云,「小教堂初夏廊蔭裡讀里爾克〈杜伊諾哀歌〉,西方文化之美盡在於斯」(見《疑神》,1993)。這位奧地利詩人所著《給青年詩人的信》(Briefe an einen jungen Gedichter, 1903-08),以及史本德(Stephen Spender)的散文專書《一首詩的創作》( The Making of a Poem, 1954),進一步則為楊牧撰述已被論者目為他個人詩藝論文之《一首詩的完成:給青年詩人的信》(1989),提供了典範。這本書寫於1984至1988年,其間楊牧以客座教授身份二度任教於台灣大學。全書由十八封信簡組成,旨在為愛好寫詩的年輕學子解疑,著眼於闡發中西文學傳統互可融通的精髓。楊牧強調寫詩是一種召喚,受召者眾,得道者寥。此一召喚求之於詩人的,乃期許他堅忍不拔,窮一生之力心無旁騖追求藝術之精進。而真誠無偽的詩除了需具備洞見與知識之外,尤賴正直的人格和有為有守的道德修持相輔相成。
楊牧對於西方文學深入而獨到的研究心得向來為他的創作活動提供源源不絕的養料。早在1966年,他即譯出了洛爾伽(Federico Garc ia Lorca)的詩集《西班牙浪人吟》(Romancero Gitano)。又十年,在洛爾伽逝世四十週年前後,他發表了〈禁忌的遊戲1 ~ 4〉、〈民謠〉、〈西班牙一九三六〉等六首詩,以活用洛爾伽詩吟的迴響追懷這位挺身對抗極權橫遭殺害的詩人劇作家。
記憶與時間撲朔迷離的主題在楊牧多首詩作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依我看來,艾略特形諸於〈焚毀的諾頓〉(Burnt Norton)詩中的時間觀或許對楊牧產生了影響,在〈水妖〉(1999)一詩略見端倪。楊牧生長在台灣東海岸的花蓮,後來任教於美國西海岸的西雅圖華盛頓大學,前後達30多年。太平洋、海的意象、洄瀾、洋流、以及潮汐的湧動在楊牧詩中迭生多重象徵意涵。潮起潮落無情地為時間的流動定節拍。然而,搏命以身體的極限搆著精準的絕技,終生嚮往超越的完美(臻於美與真的遇合),水妖,楊牧的另我,矯疾旋身逸離於時間之外。她是她自己的女兒。我個人深信瑞典詩人哈定(Gunnar Hard ing)針對伯格森(Henri Bergson)「流動的當下」(now flow)這一概念所做的精闢詮釋,楊牧或許心有同感。以下是哈定在2010年歌登堡(Gothenburg)書展的專題演講中所提出的詮釋:「流動的當下,生之流流動不居,時時盛載著過往,且往前發展從而更新。它不只涵納過往,也孕育著未來。就像一首正在演奏的樂曲,預示著下一個即將湧現的音調,而每一個當下奏出的音調也同時溯迴改變了前此曲調的意涵。」
楊牧的第一本詩集《水之湄》於1960年結集印行,他在後記中曾經矢志自許,表明一生將永續探索、實驗,務求不拘泥於一種固定風格。回顧他長達近乎一甲子的創作途程,對於初衷至今可謂恪守不渝。在這本以瑞典文譯行的《楊牧詩選》(Den Grone Riddaren Dikter av Yang Mu)中,我決定按創作年代依序呈現楊牧的詩作,收錄了他始於1958年勃發自18歲浪漫少年情懷的歌詩,以迄2010年七十嵩齡詩人的近作,共117首。這種呈現方式,我相信較諸炫學的指引,更有助於讀者從中體會楊牧令人驚異與時俱進的創作風格。我同時期望譯詩能提供讀者掌握原詩結構的門徑:楊牧的詩特色在於語言縝密多姿,句構隨機拆解,變化有致,而主詞的省略和行尾標點符號的闕如更平添耐人尋味的多義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