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在西方陷入金融危機的二○○八年夏,幾位受到中國邀請的老外由接待員領進北京中央的故宮,晉見圍牆內莫測高深的領導高層,提供他們的財政建議。進入會議室後,來客挺直坐在軟墊扶手椅的邊緣;這些披上椅套的扶手椅排成U字形,營造出一種效果,即中國主人與來客各據一方。裝飾的鮮花、冒著熱氣的茶杯、歡迎遠道而來朋友的熱情寒暄……所有經得起時間考驗的待客之道,一樣也不少。
仔細聽的人會發現,會議中唯一未照腳本演出的,就是坐在正對面的主人,也就是負責中國金融事務的副總理王岐山。他身材高大,顴骨突出、精明逼人,這位新政治局委員的作風不像其他不把話說清楚的官員,讓人去猜他到底想說什麼。在過去,中國常常透過這種會面來聽取外國的意見,吸收新的政策主張,熱切的程度有如涼亭鳥一般。但這次王岐山直截了當表明,中國的金融體系可以從訪客學到的地方不多。訪客之一說道:「王岐山說:『西方人這麼幹,咱這麼幹。』儘管這句話中國人常說,但他的言下之意其實是:『你有你的方式,我們有我們的方式,而我們的作法才對!』」
二○○一年中國首次主辦博鰲論壇,全球金融家熱情地趕往中國,就像過去每年前往瑞士阿爾卑斯山參加世界經濟論壇一樣……
博鰲論壇最初召開的幾年,雙方皆互表善意。北京有意借重西方技術,重整破產的國有銀行,外國銀行家看中的則是進入中國市場這項回報。二○○五年底和二○○六年初,外國金融機構在中國瘋狂地進行交易,對國有銀行投資了數百億美元,而今這些交易的頭期款已經交付。除了大量投資,外商銀行還承諾要教會落後的中國銀行如何做到風險管理和金融創新。西方銀行把這項工作當成是成人教育,這就是為什麼後來發生的事情如此令人震驚。
這幾筆在中國的重大交易未滿兩年,國際金融界這些銳氣盡失的白人又來到中國。飽受信貸危機的拖累,這次回來,他們既沒面子又低聲下氣,希望尋求中國資金,好出脫剛買到手的資產,把錢匯回國內以平衡資產負債表。在博鰲和北京,這些銀行家與顧問不但沒有露一手,而是露一下臉就閃人……一位退休的政治局委員意味深長地建議,如果美方希望中國繼續購買美國公債,美國就得確保亞洲國家的利益。
在輪到「中國公司」的代表人物樓繼偉發言時,更是完全不顧客套。樓繼偉是中國主權基金中投公司的首席,自二○○七年該機構成立起,便刻意把身段放軟。工作剛展開那幾年的重重困難,使得樓繼偉笑容盡失。而基金最初幾筆大膽的境外投資賠了錢,讓樓繼偉在中國飽受批評。在海外,對美國和德國的投資遭到否決,讓他變得言語尖刻。
樓繼偉告訴博鰲會上的政要,基金成立後,來自歐盟的代表團是以什麼方式要求這個由他承擔全部風險的基金,必須放棄表決權才能購買這些公司的股權。樓繼偉表示,遇到這種得了便宜還賣乖的態度,算他運氣好,因為若順利進入市場,他會賠上一拖拉庫的錢。他說:「所以,我要感謝這些金融保護主義者,因為,最後,我們沒在歐洲投資一分錢。」現場聽眾有人竊笑,有人驚訝,他語帶嘲諷地說,現在歐洲人回過頭來滿臉羞愧地告訴他,歡迎他的錢,而且不帶任何附加條件。「人們突然覺得我們可愛起來。」
博鰲會議流露出中國語帶尖酸的必勝信念,而從二○○九年初起,這也出現在政府聲明、官方辯論、官方媒體和國內外進行的雙邊會議中。但外界不易觀察到的是,官方宣傳機器其實也在幕後煽風點火。《人民日報》是中共黨報,頭版通常只報導最高領導人每日的活動、外國嘉賓和最新的政治運動。這份報紙就像是官員內部的布告欄,非報導不可的金融新聞,只能放在後面幾個版。被西方國家嘲笑為金融殭屍的中國各家銀行,二○○九年三月公布良好的獲利報告,讓這份黨報無法不為之打破慣例。《人民日報》醒目的頭條主標題為「中國銀行業交出亮麗答卷」,副題為「在國際金融風暴中經受考驗獨樹一幟」。
十年來,北京一直抵制華府的壓力;在前高盛公司首席執行長、時任財政部長的鮑爾森帶領下,美國向中國推銷金融自由化。從二○○一年到二○○八年,中國經濟規模增長了三倍多。但隨中國的崛起,北京不願再耐心聽取外國人的建議。不過,還是等到西方出現金融危機,才讓王岐山這類人的信心在體制內緩增擴散,直到前所未有地浮上檯面。許多中國領導人也開始大聲表達王岐山私下的心聲:咱到底從西方學到什麼啊?
鄧小平在七○年代末所推出的、毛澤東後的中國特色治理模式究竟是什麼?幾經解釋,仍莫衷一是。是新加坡式的善意專制?是眾人用來形容日本的資本主義發展國家?是混合市場經濟的新儒學?是蘇聯解體後慢鏡頭的版本:菁英份子攫取公共資產謀取私利?是強盜大亨的社會主義?抑或與上述完全不同,是個全新的模式,時髦的叫法是「北京共識」,其核心就是能實際解決問題的政策與技術創新?
但沒有人再說它是共產主義模式,甚至連執政的中共自己也不這麼說。
世界上最大的共產國家崛起,是如何替共產主義換上新面貌,在某個層次上,並無神祕之處。對現代中國的多種解釋,彼此矛盾的程度令人暈頭轉向,沒人看得懂。本來是個革命政黨,現在卻成了不折不扣的既得利益者。以反貪腐起家的共產黨人,本身卻染上同樣的絕症。最高領導人的公開聲明,依舊堅持馬克思主義,儘管他們要靠不講情面的私營企業創造就業機會。黨中央鼓吹平等,但收入分配的不均,絕不遜於亞洲任何國家。
黨陳述的假象「中國是個社會主義國家」與日常生活現實的差距,一年比一年嚴重。但是,黨仍然必須捍衛此一可笑的假象,因為它代表政治現狀。套用主管外交事務的國務委員戴秉國的話:「中國的核心利益第一是維護基本制度和國家安全,其次是國家主權和領土完整,第三是經濟社會的持續穩定發展。」而所有這些要務的前提,就是黨必須繼續掌權。
黨費盡心思,不讓長期掌權的機制,出現在中國公共生活的前台,或是成為國際社會視線的焦點。許多西方國家也順勢視黨在幕後操作為理所當然,就當中國有個不斷演進的政府體制,也像其他政府一樣,有其優缺點、怪癖和弱點。中國商業的繁榮與對全球化的擁抱,足以讓許多人不再認為共產主義仍緊抓不放,隨處可見的星巴克彷彿就是政治進步的標誌。
然而,窺探中國模式的內部,中國卻要比外表看起來更像個共產主義社會。設計世界各共產主義國家原型的列寧,可以馬上看出中國這套模式是他的傑作。中共緊抓權力的基礎,靠的就是不斷強調列寧提出的簡單公式。三十年來的改革開放,中共牢牢抓著政府與生存的三大策略,就是控制人事、宣傳和人民解放軍。
就算中國人民為了跟上網路時代而加快腳步學習,中國所有媒體還是受制於宣傳部。就算有人想挑戰這套體制,黨還有個備用的大權,就是無論如何都得抓緊的軍方和國安機構,它們是統治的最高保證。
就像其他共產政權,中國共產黨剷除或閹割了政治對手,廢止了司法和新聞自主權,限制宗教和民間社團活動,抹黑不同調的國家定位說法,中央集權,建立無孔不入的安全檢查網,將反動份子打入勞改營。
沒有一件事比美國國務卿希拉蕊二○○九年二月飛抵北京,更足以象徵金融危機時期中國的崛起和西方的倒退。柯林頓與小布希主政下的前幾任美國政府,無不帶著要與中國一較高下的姿態展開工作。飛機降落前,希拉蕊公開淡化人權的重要性;返美前的記者會上,她滿臉笑容地懇求中國政府繼續購買美國債券,活像出外叫賣的女推銷員。
中國高調地在非洲、南美和澳洲尋找能源,在海外掛牌上市的幾家國有企業市值高達十億美元,在聯合國影響力升高,以及龐大的經濟力,都使得中國自二十一世紀初便成為全球商業和金融焦點。中國的光芒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耀眼,就算中國外交官抗議,他們得煞費苦心,才能讓世人聽到他們為自己這個相對貧困的發展中國家所做的發言。
西方金融體系的內爆,以及對歐、美、日信心的喪失,一夜之間提升了中國的全球地位。二○○九年初,無視於國內的任何意見,中國官方承諾投入額外的五百億美元到國際貨幣基金,三百八十億美元給設於香港的亞洲貨幣基金,並延長兩百五十億美元的貸款給現金拮据的俄羅斯石油公司,預留三百億美元給幾家澳洲能源公司,提供數百億美元給南美、中亞和東南亞的國家或公司,藉此鎖定未來採購的標的。九月,西方政府和企業仍身陷泥沼,中國為了奈及利亞、迦納和肯亞的幾筆能源和基礎設施交易,準備好高達六百億到七百億美元的信貸額度。
幾年前,無法想像北京會如此張揚其企圖心和影響力。中國人民銀行在二○○九年初呼籲,放棄美元,另尋其他全球儲備貨幣,之後仍繼續重申其主張。法國乖乖地再次承認中國對西藏的主權,安撫北京在此問題上的不滿,因為之前為了抗議巴黎歡迎達賴喇嘛,北京取消參加歐盟高峰會議。為紀念海軍建軍六十週年,中國邀請全球領導及重要人物參觀青島港口全新的核子潛艇艦隊。
巨大的中國市場,幾年前還只是個西方長存的夢想,此時的重要性卻已超過以往任何時候。就在二○○九年四月上海車展前,中國轎車每月銷售量已高於世界任何市場,超過了美國。一個月後,王岐山和幾位部長,在布魯塞爾會見了當時的歐盟貿易委員阿斯頓與十五位歐洲企業負責人,聽取他們對進入中國市場受阻的不滿。當然,王岐山在工作午餐聽取他們的問題後,承認市場「有些不當作為」。然而,他帶著一如既往的自信口氣說:「我知道你們有不滿,但中國市場的魅力難擋。」根據現場一位聽了副總理的話後覺得難以置信的與會者說,換言之,不管你多麼不滿,市場這麼大,你無論如何要來。雪上加霜的是,與會者多數認為王岐山是對的。
二次世界大戰後,由於去殖民化,亞洲國家如新加坡、馬來西亞、印尼和韓國的成長和轉變,對這些國家的人民和該地區的地位提升都十分重要。日本崛起成為經濟巨人,震撼和挑戰了西方國家。相較於日本,有著全球五分之一人口的中國的經濟轉型,是前所未有的全球事件。中國的崛起是個真正的大趨勢,是逐一改造世界經濟的奇觀。而這場奇觀由共產黨一手推動完成,更讓西方世界覺得格格不入。因為不過幾年前,西方還陶醉在共黨走入歷史和自由民主大勝的想法中。
不僅如此,黨七○年代末做出劃時代的決定,已經改變了數億中國人的生活。據世界銀行指出,一九八一年至二○○四年,中國貧民少了五億。
僅僅一代,黨的菁英已從一群穿著毛裝、愁眉不展的思想惡棍,變成富裕、西裝革履、促進商務的統治階級。此外,他們已經改變自己的國家並幫助改造世界。現今的中國共產黨全心與全球化接軌,從而轉化為更高的經濟效益、更高的獲利回報、更安定的政局。
中共如何做到這點,而與此同時鄰近的共黨兄弟卻逐一潰散?就像新聞界一句諺語,最好的故事往往就在眼前看著你,中國正是如此。不過,寫中共的問題是,黨可能正在看著你,你卻不能隨便瞪回去。黨和其機構通常戴著面具並一身偽裝。與外界互動時,黨有意保持低調。有時候,你根本看不到黨,而這使得報導中國治理模式的任務格外困難。
黨的神祕作風,可以解釋為什麼對中國的報導經常提到執政的共黨,卻很少能闡述它實際上如何統治。透過解釋黨的組織和結構,以及黨如何透過這些機構行使權力,本書試圖填補此一空白。本書無意假裝什麼都懂,一切都對。這僅僅是好奇的記者,打開或試圖打開中共緊鎖的大門,探頭一看究竟的一些記述。為此,本書有心把中共這個黨放回正確的位置,就是現代中國故事的核心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