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余前客都中,館於同里某比部宅,曾為《梅花夢》傳奇一部,雖留意於詞藻,而未諧於聲律,故未嘗以之示人。比部賞余文曲而能達,正而能雅,而又戲而善謔,遂囑余為說部,可以暢所欲言,隨筆抒寫,不愈於倚聲按律之必落人窠臼乎?時余好學古文詩賦歌行等類,而稗官一書心厭薄之。及秋試下第,境益窮,志益悲,塊然塊壘於胸中而無以自消,日排遣於歌樓舞榭間,三月而忘倦,略識聲容伎藝之妙,與夫性情之貞淫,語言之雅俗,情文之真偽。間與比部品題梨園,雌黃人物,比部曰:「余囑君之所為小說者,其命意即在乎此,何不即以此輩為之?如得成書,則道人所未道也。」余亦心好之,遂竊擬之。始得一卷,僅五千餘言,而比部以為可,並為之點竄斟酌。
繼復得二三卷,筆意稍暢。兩月間得卷十五,借閱者已接踵而至,繕本去不復返,譁然謂警世矣。繼以羈旅潦倒,思窒不通,遂置之不復作。
明年有粵西太守聘余為書記,偕之粵,歷遊數郡間,山水奇絕,覺生平所習之學皆稍進。亦嘗遊覽青樓戲館間,而殊方異俗,鮮稱人意。一二同遊者亦木訥士,少宏通風雅。主人從政無暇,此書置之敝簏中八年之久,蛀蝕過半,余亦幾忘之矣。
及居停回都,又攜余行,勸余再應京兆試。粵境皆山谿幽阻,水道如蛇盤蚓曲,風雪阻舟,迍邅沙石,日行一二里、二三里不等。居停遂督余續此書甚急,幾欲刻期而待。自粵興安縣境至楚武昌府境。舟行凡七十日,白晝人聲喧雜,不能構思。夜裡人靜,秉燭疾書,共得十五卷。及入長江,風帆便利;過九江,抵金陵;鄉心縈夢,不復能作矣。
至都已七月中旬,檢出詩文試帖等略略翻閱。試事畢,康健如故,而年且四十餘矣,豈猶能如青青子衿,日事呫嗶耶?固知科名之與我風馬牛也。貧乏不能自歸,仍依居停而客焉。有農部某君,十年前即見余始作之十五卷,今又見近續之十五卷,甚嗜之,以為功已得半,棄之可惜,囑余成之,且日來嘵嘵,竟如師之督課。余喜且憚,於臘底擁爐挑燈,發憤自勉,五閱月而得三十卷,因以告竣。
又閱前作之十五卷,前後舛錯,復另易之,首尾共六十卷。皆海市蜃樓,羌無故實。所言之色,皆吾目中未見之色;所言之情,皆吾意中欲發之情;所寫之聲音笑貌,妍媸邪正,以至狹邪淫蕩穢褻諸瑣屑事,皆吾私揣世間所必有之事。而筆之所至,如水之過峽,舟之下灘,驥之奔泉。聽其所止而休焉,非好為刻薄語也。至於為公卿,為名士,為俊優、佳人、才婢、狂夫、俗子,則如干寶之《搜神》,任昉之《述異》,渺茫而已。噫,此書也,固知離經畔道,為著述家所鄙,然其中亦有可取,是在閱者矣。
曠廢十年,而功成半載,固知精於勤而荒於嬉,遊戲且然,況正學乎。
某比部啟余於始,某太守助余於中,某農部成余於終,此三君者,於此書實大有功焉。倘使三君子皆不好此書,則至今猶如天之無雲,水之無波,樹之無風,而紙之無字,亦無望有此灑灑洋洋奇奇怪怪五十餘萬言耶?脫稿後為序其顛末如此。天上瓊樓,泥犁地獄,隨所位置矣。
石函氏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