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德剛教授長期鑽研民國史,數十年如一日。他的早期著作和晚期作品的重點頗有不同。早期的著述都是專著,主要是口述傳記,以五十年代後期參與哥倫比亞大學中國口述史學部(Chinese Oral History Project)的訪談為基礎,如《胡適口述自傳》和《李宗仁回憶錄》,都是傳誦一時的經典之作。晚期作品則特別著重撰寫民國通史,氣魄恢宏,觀點獨到;而且極力打破繁瑣、枯燥的學院派傳統,以「唐派新腔」的散文下筆,幽默、流暢,亦莊亦諧,妙趣橫生;毅然走出象牙之塔,提倡「務求其通俗」的主張,以期實現雅俗共賞的目的,為兩岸千千萬萬的讀者所熱烈歡迎。
在過去兩年,中國近代口述史學會同仁分頭整理他留在紐約的手稿、論文、詩詞、書信等資料,現在總算有一點頭緒,希望為中斷的民國通史計畫做一些補充,《民國史軍閥篇:段祺瑞政權》正是我們的初次嘗試。他多年前以英文寫成的《中國革命簡史》(A Short History of the Chinese Revolution)的翻譯工作也快要完成,希望不久可以付梓。但願能夠按照他的修訂大綱,整理現有資料,逐步編輯成書,以慰良師的期盼於萬一,並聊表無限懷念的微意。
唐德剛教授已成一家之言的高超境界,專業的歷史學家欽敬不已自不待言,一般讀者亦能欣賞,這是唐教授自覺追求並已達到的另一境界:寫出雅俗共賞的好書,讓歷史著作幫助盡可能多的人理解過去和前人、認識當下和自己。唐德剛教授的文章享譽海內外華人世界,實在是因為他品味高,知道那雅俗共賞的境界,而且他功夫深,仔細鑽研過古今中外雅俗共賞的經典名著,用他老人家自己的話來說,他認真「啃」過《史記》、《資治通鑒》和吉朋(Edward Gibbon, 1737-1794)的《羅馬帝國衰亡史》(The History of the Decline and Fall of the Roman Empire),終於鍛煉出一枝健筆,用精采的文字表達精采的見解,在新的時代將雅俗共賞的人文傳統發揚光大。
譬如《邱吉爾回憶錄》曾得諾貝爾文學獎,一定有它特別好的地方。我讀這本書有一段是這樣寫的,有一次邱吉爾與希特勒約期見面,由於邱吉爾講話不小心,批評希特勒,希大為生氣,取消了約會,從此以後,丘與希再也沒有見過面。這件事如果由我們來寫,可能秉筆直書「邱吉爾某年某月某日,應與希特勒在某處碰頭,後來希特勒取消約會。所以兩人一直未曾相見。」但《邱吉爾回憶錄》卻是這樣寫的:「希特勒自此以後就失去見到我的機會了!」(He lost his chance to see me !)這個事實和「自此以後我們兩個都沒有見過面」沒有兩樣,但在《邱吉爾回憶錄》中的筆調卻一直強調”He lost his chance to see me !”,比一般人的寫法精采多了。這也就是把歷史作品的文學性加強以後,可讀性增加了。(《史學與紅學》,遠流版,頁五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