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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住芒果街(中英對照全譯本) The House on Mango Street

家住芒果街(中英對照全譯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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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89866535451
林為正
馥林文化
2010年4月15日
90.00  元
HK$ 81  






* 叢書系列:DOOR
* 規格:平裝 / 264頁 / 14*21cm / 普級 / 單色印刷 / 初版 / E
* 出版地:台灣


DOOR


文學小說 > 翻譯文學 > 美國文學














因為心中住著夢想,希望永遠存在

  《家住芒果街》是一個少女的成長故事。女主角耶絲蓓郎沙(Esperanza,西版牙文希望的意思)隨著家人由墨西哥遷往美國芝加哥的芒果街,開始了新的生活。雖然芒果街上的小屋不是她理想的家,一家六口全擠進去住,只有一間浴室,但是不用付房租,更不怕房東拿掃帚柄敲天花板。

  對小女孩希望來說,世界上最重要的,就是創作這件事,還有用五塊錢換來腳踏車快樂時光,和一群好氣好笑卻又可愛的芒果街人們。透過希望細膩純真的眼睛,讓我們回想起有夢想的自己,珍惜那些渺小卻依舊努力發光的小小人事物。

本書特色

  美國經典名著,中英對照全譯本呈現!
  全臺高中老師強力推薦
  全球狂銷六百多萬冊,十餘種譯本及有聲書面世
  榮獲「Before Columbus Foundation」美國書卷獎
  美國著名《Norton Anthology of American Literature》文學類教科書指定文章

  .中英對照,譯文優美。不論是英文學習或是中文賞析,都是最佳的上選好書!

  .林為正教授精闢賞析導讀,從各種文學角度及翻譯手法,帶你進入芒果街的世界!

  .全文細膩比喻的運用,以及打破小說 / 散文格式,以新詩般的文字表現。

  .教育小說的脈絡:顯淺的文字及深刻的內容,除了吸引讀者間的評論,亦引起學術界的興趣。

作者簡介

珊卓拉.西斯奈洛斯 Sandra Cisneros

  美國當代著名女詩人

  一九五四年生於芝加哥,墨西哥裔。

  西斯奈洛斯在詩歌與小說方面的成就,獲得國際讚賞,榮獲無數獎項,包括拉南文學獎(Lannan Literary Award)、美國書卷獎(American Book Award),以及國家文藝贊助基金(National Endowment for the Arts)與麥克.阿瑟基金會(MacArthur Foundation)的獎助。其著作包括兩部長篇小說,《家住芒果街》、《糖果》,一部短篇小說集,《嘯女溪》,兩本詩集,《我很壞很壞的一面》、《放蕩女子》,以及童書《毛髮》(Pelitos)等等。

  創辦馬康多基金會(Macondo Foundation),該會聚集有心作家協助需要幫忙的族群,她還是聖安東尼市湖泊夫人大學(Our Lady of the Lake University)的駐校作家。目前居住於聖安東尼市。

  作者網站 www.sandracisneros.com

繪者簡介

翁書旂 Pony

  1990年生於台南市,目前就讀於羅得島藝術學院〈RISD〉建築系二年級。

  自高中起曾為母親的幾本書插畫與封面繪圖。

  2009年12月,與姐姐、母親共同創作親子繪本〈Bitbit,我的兔子朋友〉。

譯者簡介

林為正  Xavier Lin

  現為國立暨南大學副教授

  University of Warwick 翻譯研究博士,中山大學英語研究所文學碩士,政治大學企管系商學士。專長於英詩、翻譯理論、詩歌翻譯、翻譯實務、英語教學。

  創作出版《一朵玫瑰的畫法》、《蘭陽文學叢書之九》(宜蘭縣立文化中心. 1995)。

  林為正副教授電郵 wclin@ncnu.edu.tw

得獎紀錄
  Warwick Postgraduate Research Fellowship (from University of Warwick) 2003-2005
  1992梁實秋文學獎散文翻譯組
  1992梁實秋文學獎散文創作組
  1991梁實秋文學獎詩歌翻譯組
  1990梁實秋文學獎散文翻譯組
  1990西子灣文學獎
  1989中山大學詩歌創作比賽
  1985政大英作比賽
  1985政大翻譯比賽


作者序:自己的房子
譯者導讀:與您共讀
那棟芒果街上的房子
頭髮
男生與女生
我的名字
凱西:貓群的女王
快樂時光
笑聲
吉兒的傢俱買進賣出
米米.奧提茲
路易、他的表親和他的其他表親
瑪琳
局外人
有位老婦人子女成群不知如何是好
艾莉西亞總是看得到老鼠
戴瑞斯與雲朵
再來幾朵
小腳家族
米餡夾心三明治
人字拖
雙臀
第一份工作
老爸平時惺忪起床天還沒亮
壞胚子
耶蓮妮塔、紙牌、棕櫚、水
杰拉多姓氏不明
艾德娜的璐希
田納西伯爵
大爺
四棵瘦樹
嘸講英語
萊法耶拉禮拜二喝椰子、木瓜汁
莎莉
詩人美奈娃
閣樓裡的流浪漢
美麗而殘忍
小天才
莎莉的說法
猴子花園
紅小丑
地板上的玫瑰印花
三姊妹
艾莉西亞跟我在艾德娜的階梯上聊天
一棟我自己的房子
芒果也有道別時


譯者導讀
與您共讀
開始之前

  文學欣賞,如人品酒,陶醉雖同,其實享受各異。文學沒有標準答案,只有個人體會。有時個人的體會若能別具洞見、扣中心弦、燦然成篇,本身也成了美麗動人的文學作品了。有時個人的體會有如樹木的種子,會發芽茁壯,想要長出胸口,想要供大家取材,不吐不快。有時個人的體會,有如內心最深處有條琴弦,莫名與作者產生共鳴,是你與作者隔著時空共享的祕密。閱讀中的感動,有如涼風送爽,來時無心,去時無憾,你只是經歷了閱讀佳篇的滿心暢快。悠然闔卷,心靈中似乎多了不同的光彩,世界似乎稍微美好一些。也許為閱讀而閱讀,也可以是最純粹的喜悅,而心靈收獲已如柳蔭遍地。

  因此,我只想與各位讀者共享這部雖淡而雋永,似淺而深刻的作品。我會建議各位讀者先別理會這篇引言(甚至也別先看作者的自介),自己把全書看完,細細品味後,再來看作者的自介以及這篇導讀。這也是我在此儘量不以「作者的意思是……」的方式來論述,而是以「原作裡說了什麼」,因為以下一切都是我跟原作之間互動的結果。作品在完成之後,作者跟讀者一樣,都是旁觀者。本篇只是我個人的看法、當日的見解、一時的聯想,不敢妄言解惑,至少聊供參考。換另一個時間、空間的我,也許會有不同的觀點與說法。倒不是此時此刻所言虛浮,而是「芒果」的滋味會隨你人生歷練及成長而呈現不同的風貌,帶來不同的感動。朋友,你也會有你的感受與見解,別把心關上哦。

關於原作

●關於「房子」

  「房子」一物在本書中,無論視之為微言大義的象徵或激發聯想的意象,顯然都十分重要。本書的原文標題,The House on Mango Street,就是以它為核心發展出來,而作為住所的「房子」,也成為書中許多主題的樞紐。

  首先,「房子」與女性的覺醒(如書中主角)或不覺醒(如書中莎莉這個人物)這個主題兩者的關係,有如形影密切。主角一直無法以芒果街上那個家為榮,而莎莉只能以欣賞如囚籠的家為最大樂趣。前者雖有自主的覺醒而被困於現狀,後者雖自甘被囚,卻有無法揮去的哀怨(〈地板上的玫瑰印花〉)。維吉妮亞.吳爾芙在她的重要著作《自己的房間》裡有句名言:「女性若想寫小說,必須擁有自己的收入與房間。」西斯奈洛斯亦為女性作家,感同身受,更把對房間的需求擴大為房子。但兩人的差異畢竟不止於此,如果吳爾芙是以評論的形式、理性的角度來看待從女性、創作、女權這個三角關係所產生的議題,那麼本書則是採取聯篇小品的形式、感性的角度。本書完成於二十世紀八○年代,當時女性運動已大有進展。此時二十一世紀初,情況雖早已迥異於吳爾芙的時代或甚至近如八○年代,但若除去性別、族裔的表相,則其中弱勢族群對抗大環境的刻版印象、對抗主流傳統壓迫等的議題,則是亙古恆今,超越時代與國界了。

  故事裡的主角對於自己專屬房子的需要,同時具有物質與精神兩方面的需求。在〈耶蓮妮塔、紙牌、棕櫚、水〉裡,主角為自己的夢想之屋求神問卜,她所指的房子,顯然指的是實體的房子,而非精神狀態。但是,她在這點上也不是拜物主義者,她對房子的概念從地點、物質等,昇華到後來的心中的一個地方,她從沒有不食人間煙火地變成只嚮往這個心中之屋,而是在精神與理想之外,也有物質與現實的考量。直到書末最後一句話,她描述的仍是一棟實體的房子,只不過發展至此,已具有作家的靈魂:「一棟靜謐如雪的房子,只供我用的空間,乾淨如寫上詩句前的白紙。」

  其次,房子在書中也象徵人性,人如其屋。米米的故事裡,便有最現成的例子,「正面外有二十一步臺階,歪歪斜斜的,像一口爛牙……每當米米的老媽在門廊上喚他,米米便手忙腳亂爬上那二十一步臺階……」,我們可以想見米米笑起來,那口牙齒大概跟那臺階相似,而那臺階歪斜的樣子儼然就是米米登階體態的具體呈現,此處兩者既能呼應,卻又非合掌的死對。當然,也有人生非其屋,生錯身家地位,在人如其屋的世界裡,這可能是最大的不幸了。所衍生的主題便是房子與自我認同的關係。主角顯然覺得自己未能生在自己認同的房子,從書開始時,主角必須跟校長說她住哪,到書末朋友指著她的住所,這類情況都讓她羞愧。她甚至想要「搖搖頭,彷彿搖頭可以甩掉我在裡頭住的一年。」(〈艾莉西亞跟我在艾德娜的階梯上聊天〉)。於是,「就在那一刻,我明白一定要有自己的房子。真正的房子。一棟可以指給人家看的房子。」(〈那棟芒果街上的房子〉)。

●黑暗面

  正如所有偉大的文學作品,本書亦企圖探討人性或人生裡的黑暗面。以女性人物為主的作品,往往不能不探討家暴與性騷擾這兩個主題,本書在這上頭亦著墨頗多。如〈第一份工作〉裡,主角才上班第一天就遭到素昧平生的同事占便宜。如〈小腳家族〉裡,就連路邊偶遇的流浪漢,都想以一塊錢的利益,誘惑女孩子出賣自己的肉體。其餘狀況可想而知。但也跟任何父權社會一樣,沒有人檢討誘惑的男性之過錯,反而高壓管制被誘惑的女性,如莎莉與美奈娃的故事所呈現。但如作者擅長的手法,有時表面平靜卻暗潮洶湧,例如〈猴子花園〉與〈紅小丑〉裡,莎莉似乎也想把主角扯進來,漸漸讓主角處於不利的狀況,雖然實際上發生的故事未明講,情節的張力卻飽滿欲裂。貧窮社區裡的犯罪問題,在〈路易、他的表親以及其他親戚〉,則以喜劇,甚至近乎鬧劇的手法呈現,下面有更多的討論。

表現手法

  本書能風靡文壇這麼久,自然不只是因為它觸及人性基本議題而已。該書的文筆與敘述方式,都自作者的獨門風格。以下歸納出幾點該作者常用的手法。當然這種歸納只是起點,因為常常在同一個地方,可看到作者同時運用許多手法。至於這些手法如何搭配,或發現此處未提及的手法,這類探索就留給讀者自己發揮了。

●詩般的文字

  該作以其詩般的文字而聞名,而作者本身也是詩人。所謂「詩般的文字」的定義問題,本身是一個文類學的核心課題,但此處且就廣義地來看,基本上就是以特殊的說法、句法,或文法來創造美感效果的語言。

  意象式敘述便是一例。作者用「我只是一顆紅氣球,綁在錨上的氣球。」(〈男生與女生〉)來形容自己沒有知心密友的狀態。這個意象組合裡,實體物品有氣球、錨,兩者不用多作描述就已形成強烈對比,一輕一重、游移不定與固定不動、自由自在與困於一處。連結兩者的動作「綁」,是個象徵性強的動作,點出說話者的感受。

  「在屋簷的排水糟裡堆了許多擊出後不再落地的棒球。」也是一個很好的例子。任何在巷子裡打過球的人,一定都找過打得太遠的球。棒球是美國極常見的運動,一顆棒球便足以勾起多少人的童年遊戲記憶。而擊出飛天後不再回來的那顆球,更是象徵一去不返的童年的最佳意象。這些房子用它上頭的排水糟收藏多少人的棒球,就像房子被忽視的角落裡,其實正收藏過往住戶多少往事與回憶。

  這類感性如詩的語言,在全書中俯拾可得,閱讀時先別急著找出作者的「答案」是什麼,讓那些語言的各種層面的意涵在你心中進行化合作用,釀造你個人獨到的心得。這些意象,飽滿而有機,閱讀它們本身就已如觀看精采的文筆魔術,讀後更有無盡回味的空間。

●一文多體

  此外,原作的寫作手法裡還有一絕,即巧妙融合口說語言與書寫文字,結構鬆而不散,讓人物、情境與意象等各個元素,有更多融合的方式與彈性。例如〈小腳家族〉裡這一段:「母親的腳掌豐滿而端莊,有如白鴿從枕頭海上飛下來,越過地板上的玫瑰印花,一路下降到木頭臺階,踏上跳房子方格裡、五、六、七、藍天。妳要不要這個?接著遞給我們一個紙袋,裡頭有雙檸檬黃的鞋子、一雙紅鞋,還有一雙舞鞋,看得出以前是純白色,如今泛著淺藍。」那雙腳從虛的鳥類比喻飛經屋中幾處,到實的形容走下屋前臺階,到具體存在與主角交談,接著觀點轉交到主角口中。在此,我們從比喻看到這位太太的體態步姿、家中的陳設,而從海天、花叢這些遙遙暗示婚禮的比喻轉入跳房子的遊戲動作,似乎是在呈現婚姻憧憬如何一步步變成現實生活。最後的轉折是一個雙重的意外,其一是風格的突轉,從描述變成對白,其二是故事的意外發展,即贈鞋一節,故事裡的人意外,讀者也沒想到。如果從後來這些鞋子所引出的風波,回頭再來看這段,就更能感受到其中隱藏的戲劇張力。當初的鞋主是這位太太,由於這些鞋子在故事中,惹來一些風波,那麼她的過去是如何也就耐人尋味,又帶給讀者一個想像力的啟發。總之,這段裡的轉化過程有詩的跳躍想像,有散文的流暢清澈,還有小說的情節鋪陳跌宕,三大文類的基本精神,在作者手中融於一體卻能相互加乘,帶來更大的藝術能量。

● 微物大義、以簡馭繁

  原作還有一種手法也值得一提:作者擅長以看似瑣碎的小事物或聽似隨意的口吻做為觸媒,引爆強大的藝術感染功效。本書所觸及的課題,如族群議題、家暴、女性主義等議題等,都是極為敏感的材料。處理這類材料,往往容易情緒失控而變成篇篇濫情的血淚史,或者批判的分寸拿捏不當,而淪為膚淺尖酸的漫罵或刻意陳腐的政宣。原作顯然也想透過這些小品,呈現某種看法、觀點,有時甚至有褒貶論斷的企圖。不過我們不會聽到聲嘶力竭的控訴,我們卻看到故事在小地方、小情節裡,表現出對種族、性別、經濟上的劣勢族群的悲憫與關懷,也對這群人有時犯下的小奸小惡抱以同情的諒解。作者往往以間接的方式或者看似輕鬆的語氣來陳述事情、探究原因,但是反而能觸及更深刻的情感,作出更切中要害的褒貶。例如聲稱是法國貴族後裔的凱西,她們一家住在該區,顯然在社會上亦屬中下階層,可是他們本身並未能同情與自己有相同處境的其他族裔的移民,還聲稱(旁人看來則是近乎癡夢)有一天在法國會有哪位天高地遠的遠房親戚,留下一大筆產業給他家繼承。原作並未挑明指責他們自己就是種族主義者,也未譏刺他們荒謬的、聊以自慰的白日夢,但是在傳達了這些真相的同時,讀者亦能同情這些人物的無奈。

  又例如這類社區裡的犯罪問題、娼妓問題、青少年問題等,作者高明地以童趣、微婉的說法表現。如社區裡的犯罪問題,在〈路易、他的表親以及其他親戚〉便以喜劇,甚至近乎鬧劇的手法呈現,但卻點出那輛來路不明的黃色凱迪拉克八成是贓車,而這個社區顯然有犯罪集團進駐。當然,這些人在一般人眼中可能只是社會底層的人渣,不過在原作描述得鮮活幽默的小事件裡,我們看到這個小混混,其實也都是誰的親朋好友、街坊鄰居,也有返家炫耀所獲的小小虛榮心,因此也就能讓讀者體會其中人性的通性。總之,原作不但指出可憐之人亦有可惡之處,也平衡地指出,可惡之人也有可憐之處。

  如〈小腳家族〉中的鞋,以一項簡單的物品,觸及了該區女性淪入特種行業的問題:女孩穿上時髦高跟鞋,就有人(甚至如該篇所述,一名乞丐)想花一塊錢買她們一個吻。女孩今日若能為一塊錢出賣一個吻,明日還會做出什麼事,便不言而喻了。又如瑪琳這個人物,根據主角陳述,最後可能淪落在街燈下獨舞,等候白馬王子停車搭救。試問,什麼行業的女性會在路邊等路過靠邊的車子把她們載走呢?這位試圖自主尋愛,不願受傳統禮教拘束的瑪琳,其下場在此間接卻更深刻地陳述,但也因為手法敦厚婉約而更顯示原作觀點裡的人性關懷。

  〈田納西伯爵〉裡也觸及這個社會現象,不過是從鄰居的觀點來看。故事中伯爵傳聞已婚但老婆居住外地,卻與一位或多神祕女郎有一段耐人尋味的關係。在街坊鄰居的眼中,他似乎不時有女性來訪,大家想當然耳此人應該是他傳言中的老婆。但是眾人對女郎長相的看法都大不同,這點暗示神祕女郎可能並非一人,甚至每次都是不同的人,而從這些女性的穿著來看,有些恐非良家婦女。這裡顯然暗示伯爵已婚仍是個疑問,而私生活並不全然單純,常有一夜情,甚至可能召妓,但鄰居也許有的天真無知、也許有的自以為是,於是就各說各話了。也由於伯爵十分低調,每回都速戰速決,這位神祕的千面女郎,便在主角對人生真相似懂非懂的觀察裡誕生。

  〈紅小丑〉裡以簡單如草圖的幾筆,述說一段極為不堪的經驗,可能只是性騷擾,或者性侵害,或甚至就是強暴。尤其最後一段,似乎已露端倪。「接著五顏六色轉了起來」,難道主角被一群男生推來推去嗎?「天空打翻了」,難道主角被翻倒在地,所以眼中的天空也翻過來了?「他們高筒的黑色運動鞋亂跑」,似乎是一群人闖禍被發現後逃竄的景象。總之,故事只是略幾筆描述,點到為止,而這一切也可能只是描述坐上旋轉咖啡杯會看到的景象而已,但是背後許多情節與張力卻盡在不言中了。

● 天馬行空

  此外,原作最美的段落、神奇的地方,往往是那些看似天馬行空的部分,看似沒有故事發生的片段裡。前者如〈再來幾朵〉裡的數來寶,尤其是奈妮的部分,看似天馬行空,卻趣味十足,充滿活力,四個人物的個性也更加鮮明。〈吉兒的傢俱買進賣出〉則亦是一例。該則故事甚至連篇名跟正文的關係,都有些莫名其妙——讀者不禁自問,誰是吉兒?雖然可能是那家店的老闆,但該篇並未提及,書中他篇也未提及。不過那並不重要,在這篇裡面,雖然沒有發生什麼事情,我們看到主角充滿詩意的眼光,我們也看到她跟妹妹之間微妙的關係,我們也從這家店裡的舊貨,對芒果街的街坊多一個面相的了解。因為有那個音樂盒的存在,表示這堆被人賤賣的舊貨裡,其實藏著寶物。有了這家店,表示芒果街這個被視為貧窮落後的地區,其實臥虎藏龍,有了不起的人物。有些人因不識貨而失去它(想當然耳,如音樂盒原來的主人),有些人識貨卻不敢承認(如主角),有些人天真地以為可以用小代價即可換得(如奈妮)。店主那簡短的一句「不賣」,讓這個人物頓時有了深度:他有如握有寶典但隱藏身分的魔法師,不願輕易把寶物轉讓。

  原作裡也有極其豐富句勢變化。極長句如〈頭髮〉裡的「不過我老媽的頭髮、她那一頭秀髮呀,就像一朵朵玫瑰花飾,就像一圈圈棒棒糖漩渦,又捲又美,因為她整天用帶夾髮捲固定頭髮形狀,她抱你的時候,把臉湊上去還會有陣陣香氣撲鼻,讓她抱著就有安全感,有如聞到進烤箱前的麵包那種溫暖的味道,有如她在床上挪出身邊的空間讓你擠進去睡,你窩在她身邊會聞到的味道,外頭下著雨,老爸在床的另一邊打鼾」。精采的意象,如千層瀑布一道接一道,緊密相扣卻又各有一片想像的天空。又如〈雙臀〉這篇,不但不同類型的口吻並陳,並至融合連成一片。這裡若將不同人物的口白,若以不同字體加以點明,則盡失原作想達到的風味了。

● 化用童話、典故

  在原作裡有許多地方運用著名的童話與文學典故,例如〈吉兒的傢俱買進賣出〉裡的音樂盒,打開後有如潘朵拉盒子,釋放出藏在盒中無數的神奇東西。〈萊法耶拉禮拜二喝椰子、木瓜汁〉裡,不能出門的萊法耶拉明白比喻為長髮公主,從窗口垂下連絡外界的繩索。〈猴子花園〉裡,車子在主角眼中變成了巨型蘑菇,情節有如「耶絲蓓朗莎」夢遊仙境。〈三姊妹〉裡那三位似乎有法力的三名老婦則呼應了西方文化裡有許多女性三人組的意象,包括希臘神化裡復仇三女神(The Furies)、命運三女神(The Three Fates)、三美神(The Three Graces)。至於多次用到的「鞋子」則是呼應了灰姑娘的玻璃鞋這個大家熟稔的典故。

  這類的呼應,有些明顯可証,甚至作者都在行文中明講,如〈萊法耶拉〉一篇裡,萊在故事中明白希望自己能像長髮公主。有些則有字面、內容上的線索可尋,如三姊妹的人數與花園裡如蘑菇的廢車等。有些則純屬讀者個人的詮釋,如將〈吉兒〉一篇裡的音樂盒比為潘朵拉的盒子,則是我的觀點,引用後者這則典故來襯托前者這個意象之複雜與巧妙。當然,這三類呼應之間並無明確界線區隔,往往跨於個人體會與原作明白點出之間。這也是閱讀收獲的來源,因為閱讀不只是被動地、單純地讓作品來餵哺(當然,光這點就已經是大收獲了),而是藉此刺激、活化你腦中感性與知性能力——當然,讀者要肯動腦聯想、用心體會囉!——感受、發現、創造這些呼應。從這個觀點來看,讀者也是另一種作者,而閱讀絕對是心靈裡的創作。妙的是,等你閱讀到某個境界,修成正果,你發現你根本不用驅策你的心與腦,它們倆會自動自發聯手幫助你,讓你自然而然看到以前不曾看到的層面、現象、特質,體會以前不曾體會的心得,感受以前不曾感受到的美——無論是書中或者是週遭世界的。

● 有關書名

  本書書名看似簡單明暸,卻有難譯之處。這裡牽涉到標題的作用與傳統,中西並不相同。首先,兩方的文字,有彼此所無的元素,例如定冠詞即中文所無。原文標題,The House on Mango Street,若僅就字面意思來看,是「那棟芒果街上的房子」。既不是複數的houses來泛指那條街坊,也不是其中隨便一棟(a house),而是The,即特定的一棟。於是其意涵便因為這個定冠詞特定指涉而不同。那棟房子正是她住的那棟。代表主角在芒果街的家,代表她在那裡渡過的歲月。最後的章節顯示,不管過去未來住過多少地方,芒果街在主角的人生的核心地位不容動搖。不但因為那是她住得算最久的地方之一,不但因為那是她個人人生中重要轉捩點發生時所住的地方,更因為那也是她家人主要的居住地。而房子與家之一體兩面,到了最後也有結合的傾向。更重要的是,中文作品之命名傳統與西方並不相同,前者通常必須朗朗上口。因此本譯最後以《家住芒果街》為名,以涵蓋上述層面。

  若比較與本書同名的第一篇小品,便可知篇名所負功能的差異,亦是翻譯必須加入的元素。全書之名稱必須顧及原書名呼應全書之作用,故以動態之「家住芒果街」化譯the house(特指那棟她與家人同住的房子)為主角的家這個功能,以呼應並涵蓋全書的豐富內涵。而第一篇內容主要還是僅止於那棟房子的描述,因此直譯「那棟芒果街上的房子」也就恰如其分。

關於「芒果」

  書名裡另一個重點便是Mango Street裡的水果名稱。Street (街道)是象徵人間百態匯集處的現成意象,本書這種內容的故事集以「街」入名並不令人意外,這部分只是中規中矩而已。但是加上mango(芒果)這個水果名稱,便讓書名別具滋味、另有意趣。芒果原產印度,對西方世界來說,是典型的異國水果,主角的故鄉墨西哥現今又是重要產地,因此恰能呼應書中人物為墨西哥移民後代之族裔身分。此外,芒果甜中帶酸的風味,也極能呈現移民生涯以及青春期少女的人生感受。這兩種人都有甜美的期待與夢想,但他們的人生裡卻有許多酸楚的失望破滅埋伏在路上。

  以上各點雖各有例証,但是其手法絕對不只用在這些例証裡,而是隨處而發、彼此呼應,形成有機的互動系統。此外,更重要的是,更會因為觀者的慧心而有新見。任何評者都不可能用一次批評、一種角度,把一切可能的詮釋都涵蓋。詮釋是讀者與作品聯手完成的創造過程,而讀者有無限種可能。

關於原文及譯本中篇名呈現的方式

  《芒果》之所以能在當代小說中脫穎而出,重要原因之一(也是任何傑出作品必備的條件)就是開創了新的風格與文體。《芒果》的成就之一,如前文所述,是在小說、散文以及詩歌之間,找到了融合三者的新文體。當原書各篇之篇名以這個觀點閱讀,行其排版的行勢裡似有若干通則隱隱浮現,讓這些篇名似乎轉化為一首首似詩非詩的極短篇式的自由體詩歌(free verse)。因此,本譯在篇名的處理上,也以中文詩歌極短篇的風格來處理,讓篇名除了能表達題旨之外,也能呼應原書行勢裡自由體詩歌極短篇的風味。譯者且不問其行勢是否為作者刻意安排的結果,但求讀者閱讀譯本能有閱讀原書的美感經驗——這自然包括篇名行勢中別有詩趣的呈現方式——就算是純屬隨機的安排,也是美麗的意外。

  以往各種詩體,必然有一定的韻腳、格律、文本形式等,例如英國式十四行詩基本上有十四行五音步之抑揚格詩行,並押 abab/cdcd/efef/gg之韻腳。自由體詩歌這種發源於十九世紀而大盛於二十世紀的詩歌文體,放棄這三個以往詩歌視為必要的元素,而改以行勢、文義與聲音之交錯呼應,來創造詩意、凸顯情境。因此詩作往往乍看下,可能類似排列零亂的散文,但是當讀者讀出每首作品內在自成系統的美感規則之後,往往有不可言喻的頓悟詩趣。如下所列之W. C. 威廉斯(William Carlos Williams)之名作,“As the cat”,所示,

  As the cat
  climbed over
  the top of

  the jamcloset
  first the right
  forefoot

  carefully
  then the hind
  stepped down
  into the pit of
  the empty
  flowerpot

  貓族優雅卻如履冰的特有步態,在讀者品悟出行勢裡的奧妙那一剎那躍然紙上。因此,昔日詩人作詩,這些條件雖如枷鎖在身,縛手綁腳,但大詩人卻能善加運用以彰顯詩意與詩藝,於是枷鎖變成了利器。自由體詩人作詩,則為每一首作品量身訂製獨一無二的體格,但卻必須冒著不成詩便成為斷碎文字的風險。

  從上列例子,相信讀者不難看出本書篇名的安排方式也有類似身影。《芒果》之篇名長短差異甚大,較長的篇名甚至句含數句,如:

   There Was
  an Old Woman
  She Had
  So Many Children
   She Didn’t Know
  What to Do

  首先,顯然這麼長的篇名,不可能在寬度有限的書頁上印成單行,而必須安排成數行。但就散文的修辭以及篇名的形式傳統而言,此篇名大可且更當精簡成There was an old woman who had so many children and didn’t know what to do,而且亦不妨排列成

  There was an old
  Woman who had
  So many children
  And didn’t know
  What to do

  但如此省略重覆而似累贅的she並排列為這種行勢,便無法產生原書裡行勢的藝術效果。

  在原書的行勢裡,立刻浮現的現象至少有三個(讀者也許可以看出更多)。其一是第二、四行裡的woman與children,不但位置同在行末而呼應,兩字還押韻加強此效果。其二是an與so many同為此二行的行首,凸顯多與少的對比。其三為第三、五行皆以She領頭,強烈對比了老婦的處境(第三行)與心境(第五行)。總而言之,如此行勢,不只在純粹語意的層面上陳述一位老母親一人要應付許多小孩的情況,更以行勢上對比呼應的安排,讓其中苦楚進一步凸顯而更加深刻。

  較長的篇名又如下列這則,

  Rafaela
  Who Drinks
  Coconut & Papaya
  Juice
  on Tuesday

  同樣的,此篇名若是因為過長而必須斷行才能安進有限的頁寬,大可採用下列行勢:

  Rafaela who Drinks
  Coconut & Papaya
  Juice on Tuesday

  或者
  Rafaela who
  Drinks Coconut
  & Papaya Juice
  on
  Tuesday

  但原書的行勢讀來饒富趣味,其原因至少有二。故事主角的名字Rapaela竟與coconut & papaya這行押了韻,此外這兩行裡同樣有反覆出現的母音(如a與o),凸顯主角的個性裡,有這兩種熱帶水果風味裡的熱情,以及她對於它們所勾起的派對氣氛的渴望。不過最強眼的安排,莫過於juice這行。此字可指精力,甚至暗示情慾,於是一字成行的極端行勢安排,強烈暗示了故事主角無盡哀怨的原因……

  此外,《芒果》的故事,大半是以某一位住在芒果街上的人物為核心。因此,順理成章,原書中有許多篇名句含他們的名字,每當這種情況發生,篇名的行勢基本上如下:

  人名(一行)
  其餘內容(一至數行)

  例如上述之萊法耶拉的故事,又如

   Alicia
  Who Sees Mice

  若該篇命名為〈Alicia sees mice〉,則篇名的焦點在於事件本身——某人看老鼠。但若以名詞片語的句勢,並在行勢上讓Alice自成一行,再附以形容詞子句修飾,則以人物素描為故事核心的人物誌風味與藝術企圖便十分明顯,同理皆適用於這類行勢的篇名。

關於英漢對照

  本譯本以英漢對照的方式呈現,自然必須談談英漢對照的目的為何。表面上答案看似明顯——就是為了幫助了解原作的英文,亦即看不懂原文時,看看譯文好尋找疑問的答案!其實細究之後,你會發現這種想法似是而非,因為:

  第一,看不懂原文的情況,可分為許多不同的層次:是字詞看不懂(這個層次應該查字典,字典會比英漢對照更有用、更準確)、句子看不懂(應該查文法書或語法字典等等,在這個目的下,你會發現翻譯常顧此失彼,因為這原本就是個苛求,本來就不可能「全等」於原作的翻譯),或者文字都懂,但是表現手法未能引起共鳴而造成不解。

  第二,對於不會發生上列問題的讀者(也就是語言能力沒問題、有獨立欣賞品味能力的讀者),試問他們有沒有讀英漢對照的必要呢?或者,讀英漢對照讀本會有收獲嗎?兩者的答案都是「有」。只要閱讀是為了發掘原作的文學價值與精神養分,為了文學的喜悅與性情陶冶。

  因此,文學作品的原譯對照真正有價值的地方,不在語言層面,而在文學欣賞的層面。翻譯服侍的不是原作的文字,而是原作本身。兩者看似無異,其實根本是兩回事——作品的文字,是白紙上印死的記錄,任何人看都只能是一樣的「文字符號」。但是各別讀者讀出了什麼「作品」,卻絕無一樣的可能。因為,沒有任兩個人的詮釋會完全一樣,而翻譯始於詮釋,因此,世上並無終極而唯一的原譯對照,但是好的原譯對照,由於譯者把自己的詮釋以能獨立存在的文學水準呈現,譯文本身就是可以獨立存在的文學作品,因此能讓讀者對原作的體會更豐富、感動更深刻。這才是本英漢對照所秉持的翻譯理念。

  因此,要讓後面這類讀者有收獲的譯本,本身的必要條件是譯文本身亦須是能獨立存在的作品。這也是本英漢對照努力的目標。當然,英漢對照的譯文絕對可能一個「太」小心(或者筆拙),就譯成字字意義相符,卻造作平庸、風格紊亂的譯本,總之,看不出原作為何是好作品、偉大的作品,僅做到(但最多差強人意)字典、文法課本或語法類參考書的分內工作。不過那絕不是本英漢對照的目的與格局。

  弔詭的是,真正有助於學習英文的,絕非停留在服侍原作文字導向的對照本,因為那只能學到破碎而片段的語言,常常讀字而失句,或讀句而失篇,其英文固然都了解無誤,但是輕則讀不切意,重者看到的作品其實面目全非。那樣的英漢對照,原文跟譯文在每個點上固然都如兩直線相交(因為做了片面意義的對照),但各自有不同而無關的指涉聯想,就如直線相交後便各奔東西一樣,結果毫不相干。這樣的作法,沒有關注到上下文才是字句在現實世界裡意義為何的主要關鍵,不是字典的真空管式的標本意義。因此,過了某個階段,有必要將語言背後的文化之美渾然一體地吸收體會、有必要讓作品如活體生物能在讀者心中滋長,才能跳脫字典定義對外文理解的嵌制,才能有層次上的提升,以達到以英文思考如發肺胕般自然,運用英文能有不假思索般流利。

  Last But Not Least.

  有人說該書怎麼好像沒有結局,有些書評家甚至指出,主角到了書末怎麼好像沒開悟。其實人生正長,是該讓它開尾待續,才是最恰當的結束。本短導也不算是答案,因此各位應該再回頭開卷,細品家住芒果街的人生。

作者序
自己的房子

  照片中這個年輕女子就是我,當時正在寫《家住芒果街》。這是她的工作室,在她之前的住戶如果是家庭,這個房間應該是孩子的臥室。這個房間沒有門,只比一個開放式的儲藏空間還寬一點而已。不過這裡光線充足,位於一樓大門玄關的正上方。因此她可以聽到鄰居進進出出。她擺這個姿勢彷彿剛放下工作小憩片刻,其實在真實人生裡她從來不曾在這間工作室裡寫作。她在廚房裡寫作,那是唯一有暖氣設施的房間。

  這是一九八○年芝加哥破落的巴克頓區,有錢人搬來這區是後來的事。這位年輕女子住在寶琳娜北街1814號二樓靠街那戶。尼爾遜.艾爾格倫 (Nelson Algren)曾經走過這些街道,索爾.拜婁 (Saul Bellow)的草坪就在分局路那邊,散步可達。這一帶街坊到處充鼻的氣味,是啤酒與尿騷、香腸與煮豆。

  這位年輕女子把她這間「工作室」塞滿了她從麥斯威爾街跳蚤市場扛回來的東西。成堆的古董打字機、字母方塊、狐尾武竹、書架、聯軍占領時期的日本小磁像、柳條編籃、鳥籠、手繪照片等。都是一些她愛玩賞的玩意兒。她不能沒有這個空間供她玩賞、思索。每當她人在老家,觸目所及的物品都在責罵她,讓她覺得悲傷、沮喪。它們說,「把我洗乾淨。」它們說,「懶惰蟲。」它們說,「妳應該……」不過,她的工作室裡的東西都有魔法,邀她玩耍。它們讓她充滿光明。只有在這個房間,她才能息語平心,傾聽自己內在的聲音。她白天喜歡獨處。
她還是個女孩時,她夢想有一個靜謐的家,純屬於自己,就像其他女孩夢想自己的婚禮一樣。這位年輕女子並不為嫁妝而蒐集綾羅綢緞,她為未來那棟純屬自己的房子,從骯髒的密瓦基大道上那些二手貨店裡購買舊物品——褪色的被褥、有裂縫的花瓶、有殘缺的茶碟、需要關愛的燈臺。

  這位年輕女子讀完研究所後回到芝加哥,搬進基勒北街1754號她父親的房子,住的是她曾住的女孩房,裡頭有兩張單人床與花壁紙。她那時二十三歲半。當時她鼓起勇氣告訴父親,她想要自己住,跟離家讀研究所時一樣。父親望著她,眼神有如正要攻擊的公雞,不過她並不驚慌。她看過這個眼神,知道那是虛張聲勢。她是他鍾愛的女兒,只需堅持就能得逞。

  女兒聲稱,她所受的教育告訴她,作家需要安靜、隱私與漫長的獨處以利思索。父親則堅信太多大學教育與太多純白人朋友把她帶壞了。她的想法其實不無道理。每當她以父親的語言在內心思考,她知道子女要到結婚後才離開父母的家。每當她用英語思考,她知道自己十八歲起就該自立。

  父女暫時達成和解。她同意搬進荷馬西街4832號地下室,那棟房子是她六位兄弟裡最年長的那位與他妻子的家。但過了幾個月後,她發現長兄竟然是個無所不探的「老大哥」 ,於是跨上單車沿著高中時代經過的街坊,找到一所公寓,牆上油漆尚新,窗上還貼著保護膠膜。她下車到一樓店面詢問。這便是她說服屋主把房間租給她的過程。

  她父親不了解她為什麼要住在那棟百年老宅,那偌大的窗戶根本無法防寒。她知道至少自己的公寓裡可以乾乾淨淨,可是走廊裡就算她跟樓上的太太經常輪流拖地,依然破舊骯髒。走廊需要重刷,但是這就不是她們能做主的了。父親來探望時,爬著樓梯還一邊嫌惡地咕噥。到了房內,他看到她的書籍以牛奶箱分裝,排在無門臥室的地板上的床墊上,他吭了一句「嬉皮」,就像他看到男生在他家附近閒晃時就會吭一聲「毒蟲」。當父親看到只有廚房裡有暖氣設施,他搖頭嘆道,「我幹嘛辛辛苦苦掙錢買棟有暖氣渦爐的房子,好讓她回頭住這種地方?」

  獨處的時候,她細賞她公寓的高挑天花板與讓天空傾洩而入的窗戶,新鋪的地毯與雪白如未打字的白稿紙,層層空架的開放式儲藏空間,沒裝門的臥室,放了一臺古董打字機的工作室,還有正面那排大窗戶,可以觀看街景、櫛比鱗次的屋頂、樹木,以及甘乃迪高速公路上快得眩目的車流。

  在她那棟樓房與隔壁的圍牆之間,有個井然有序、低於路面的花園。花園唯一的訪客是說話如吉他琴聲的一家人,操南方口音的人家。他們黃昏時分出現,用籠子帶了寵物猴子來,坐在綠色長板椅上談笑。她躲在臥室窗帘後偷窺,好奇那隻猴子是從哪來的。

  她父親每個禮拜都會打電話說,「好女兒,什麼時候搬回來?」她母親對這件事有什麼看法呢?她雙手插腰誇耀,「不愧是我女兒。」父親在場時,她則聳聳肩說,「我又能怎樣?」母親不反對。她知道人生充滿遺憾的滋味,她不要她的女兒也過那種人生。她總是支持女兒的任何計劃,只要她肯上學就好。這位母親把他們在芝加哥住過的每個家的牆壁都漆成各種花的顏色;在花園裡種植番茄與玫瑰;吟唱詠嘆調;用兒子的鼓練習她的獨唱曲;隨著綜藝節目《靈魂列車》裡的舞者翩翩起舞;用卡羅牌糖漿把旅遊海報貼在廚房牆上;每週都帶領她那群兒女到圖書館、民眾音樂會、博物館;衣襟上別了一枚圓盤,上頭寫了「餵飽人民,別餵國防部」;她連初中都沒畢業。就是那位母親。她給女兒輕輕一推,說:「妳讀過書,好運氣喲!」

  父親則要女兒做電視裡的氣象播報員,或結婚生孩子。她不想成為電視臺的氣象小姐。她也不想結婚生孩子。現在不要。以後也許吧,但是她的人生裡有許多事情必須先完成。旅遊。學會跳探戈。出版一本書。到其他城市居住。贏得國家文藝贊助獎。觀看極光。從一個大蛋糕裡蹦出來。

  她盯著自己公寓裡的天花板與牆壁,有如她曾經盯著成長中住過的公寓裡的天花板與牆壁,用水泥漆壁上的細紋想像出圖像,再用這些圖像發展出故事。在晚上,廚房的桌邊夾了一盞廉價的金屬臺燈,她坐在它圓形的燈光裡,伴著紙筆,假裝自己不害怕。她努力活得像個作家。

  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從哪得到作家該怎麼過日子的想法。她還沒讀過維吉妮亞.吳爾芙(Virginia Woolf)。她還不認識羅沙里歐.卡斯提拉諾斯 (Rosario Castellanos)或娑爾.璜安娜 (Sor Juana)。在世界某處,葛羅莉亞.安薩杜瓦(Gloria Anzadua)與謝莉.莫拉嘉(Cherrie Moraga)正在開闢自己的道路,不過她對她們也一無所知。她什麼都不知道。她邊寫邊創造。

  照片中的我在拍這張照片時,依然以詩人自稱,儘管我從小學起就開始撰寫故事。我要到進愛荷華大學詩歌創作坊時,才又走回小說的路子。愛荷華大學所教的詩歌,如思想樓閣卻華而不實,而我只能透過故事來傳達自己的想法。

  照片中的這個我,當時不但寫詩,同時也一點一滴經營一系列小品故事。書名我已經先有了,《家住芒果街》。書寫了五十頁,不過我尚未以小說看待。只是一罐鈕扣,有如我在二手義賣店的貨堆裡,隨手抽出的繡花枕頭套與繡名餐巾一樣,胡搭亂配。我寫下這些事情,雖然視之為「小故事」,卻感覺得到它們彼此關聯。當時我還沒聽過循環故事系列一詞。我還沒讀到厄米羅.阿布何.葛美茲(Ermilo Abreu Gomez)的《卡□克》、艾蓮娜.波尼亞托斯卡(Elena Poniatowska)的《利勒斯.奇可斯》、關多琳.布魯克斯(Gwendolyn Brooks)的《莫德.瑪莎》、奈莉.坎柏貝羅(Nellie Campobello)的《我母親的雙手》。那是後來,我有更多空閒與獨處可供閱讀時才讀到。

  開頭三則故事,是這位女子,也就是我,當時在愛荷華以一週不到的時間寫成的。不過我並非註冊於小說創作組,因此他們不願意把它們計入我文藝創作碩士學位的畢業成果裡。我也沒去爭取;我的論文指導教授太像我父親了。每當我沒有在為學位寫詩的時候,我便把時間挪來經營這些小故事,聊供慰藉。我與同儕分享這些故事,包括詩人喬伊.哈爾荷(Joy Harjo),她在詩歌創作坊裡也過得不順,還有小說作家丹妮絲.瑪堤斯(Dennis Mathis),她是來自伊利諾州小鎮的鄉下人,不過所收藏的平裝書卻來自全世界。

  當時,即七○年代,文壇流行短小精巧的故事。丹妮絲向我談起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川端康成的極短篇《手之掌》故事集。我們一面煎蛋餅當晚餐,一面朗讀賈西亞.馬奎茲(Garcia Marquez)與享利奇.鮑爾(Heinrich Boll)的故事。我們都喜歡具實驗精神的作家——在那個時候,所有人,除了葛蕾絲.貝利(Grace Paley)——都跟我們一樣是造反分子。丹妮絲後來成為終身的編輯、盟友與電話中鼓舞人心的聲音,每當我們兩人中有人意志消沉時。

  照片中這位年輕女子以霍赫.路易斯.波赫斯(Jorge Luis Borges)的《夢虎》為藍本來塑造她日漸成形的書,波赫斯是她從高中時代便閱讀的作家,其故事片段擲地有聲,有如安徒生童話或奧維得(Ovid)或百科全書裡的條目。她希望自己寫出的故事能跨越文類間的籓籬、口說與書寫的分野、嚴肅文學與兒歌的鴻溝、紐約與想像村落瑪康多(Macondo)的落差、墨西哥與美國的國界。沒錯,她希望她景仰的作家能欽佩她的作品,但她也要讓沒有閱讀習慣的人讀了它們一樣能得到樂趣。她絕無意寫一本讀者無法讀懂,卻還要為不懂慚愧的書。

  她認為故事的主題是美。美要眾人皆能欣賞才行,就像雲朵如羊群放牧於藍天。她認為,為糊口勞苦的大眾,儘管沒什麼空閒而且經常勞累不堪,依然有權閱讀美好的小故事。她當下立志要寫一本書,能讓不知道前情後續的讀者,隨手展書從任何地方讀起都能讀出來龍去脈。

  她以文字做實驗,創造出如詩歌簡潔、可塑的文本,將句子拆成碎片讓讀者自由停頓,讓句子為讀者服務,而非讓讀者遷就句子,我省去引號,讓版面乾淨清爽,也讓書頁儘量單純而易讀。如此,句子有如柔條軟枝,可以有多種編讀方式。

  當年那個我,有時會在週末出去會一會其他作家。有時我會邀請這些朋友到我的住所,將彼此的作品品頭論足一番。我們來自黑人、白人、拉丁裔族群。我們既是男人也是女人。我們共同抱持的信念是藝術必須服務自己的族群。我們一起出版了一本文集——《救急玉米捲餅》(Emergency Tacos)——因為我們的創作聚會每每在破曉前的清晨結束,每每聚集在貝蒙大街上同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墨式速食店,就像哈柏(Edward Hopper)的畫作《夜貓族》 (Nighthawks),不過人物是多種文化的版本。《救急玉米捲餅》的作家群在我兄弟奇克的家,舉辦了每月一次的藝文活動——齊歌藝廊。我們沒有任何資金,只投入自己寶貴的時間。我們做這件事是因為我們所生活的這個世界有如著火的房子,而火已燒到我們所愛的人的眉毛了。

  照片中這位年輕女子一早起床就去工作,好賺取寶琳街這個寓所的房租。她在皮爾森區一所學校任教,那是她母親舊時居住的街坊,位於南芝加哥,是墨西哥人的社區,房租便宜,許多家庭全家擠在一所小寓所中。房東跟市政府完全不管鼠患、收得不夠頻繁的垃圾、塌陷的門廊、缺乏火災逃生設施的公寓等,只在出了事、死了人才出現。就算如此,也先調查個一陣子,但問題依舊存在,直到下一次意外發生,另一次調查,然後就是遺忘。

  這位年輕女子輔導的高中生,是那些輟學了但決定回頭把學業完成的學生。她從學生身上得知,他們人生比她以說故事的天分能想像出來的還要更加艱難。比起他們,她的人生過得安逸而幸運。她不曾需要操心上學前要先把自己的幾個幼兒餵飽。她不曾在夜裡被父親或男友毆打,早上得鼻青臉腫出門。她不需要找另一條進教室的路徑,好躲避守在校門口的幫派分子。她的父母從未要求她輟學好幫他們賺更多的錢。

  藝術如何為世界帶來改變?愛荷華的課程從來不問這個問題。當這些學生還不知道如何保護自己來應付有人想把他們痛打一頓的狀況,她還應該教他們寫詩嗎?麥坎.X的回憶錄或者賈西亞.馬奎茲的小說,能讓他們免除那每日一揍嗎?有的學生有學習障礙,連蘇斯博士寫的那種童書都應付不了,但是以口說方式編造故事的功力卻十分了得,連她都要做筆記。難道她該放棄寫作,就讀有用的科系,例如醫科。她要如何教導學生掌控自己的命運?她愛這些學生。她該做什麼事來拯救他們的人生?

  這位年輕女子的教職帶來下一個工作,此時她是她母校,位於北芝加哥羅杰斯公園的羅優拉大學的諮詢暨招生人員。我有健保。我不再把工作帶回家。我的工作時間只到下午五點。此時我晚上有空做自己的事。我感覺像個真正的作家。

  在這所大學裡,我為一個如今廢止的計劃工作,即幫助「弱勢」學生的「教育機會計劃」。它與我的人生哲學相符,我也依然能幫助我前一個工作的學生。可是,我最傑出的學生雖然申請成功、註冊就學,卻在第一個學期就退學,我傷心而疲憊地攤在辦公桌上,彷彿是自己退學。

  我寫我學生的故事,因為我不知道我還能怎麼處理他們的故事。寫下它們我才能安眠。

  每到週末,要是我能忽略罪惡感、躲掉父親要我週末回家吃晚飯的要求,我就有空留在家裡寫作。忽視父親做個不孝女讓我難過,可是不寫作感受更糟。不管怎麼做,都無法圓滿快樂。

  有個週末,打字機前的女子接受邀請,參加一場文學聚會。可是到了聚會,她覺得那是天大的錯誤。所有作家都是年長的男性。邀請她的人是黑人小說家里昂.弗瑞斯特(Leon Forrest),他盡力招呼她,也努力邀請更多的女性及有色人種的客人,只不過到那時候,只有她是女性,而只有他們兩人是有色人種。

  她會受邀是因為她是一本新詩集的作者——芒果出版社的《壞男孩》——那是蓋瑞.索托(Gary Soto)與蘿娜.迪.塞萬堤斯(Lorna Dee Cervantes)為文學所做的貢獻。她的書只有四頁厚,在廚房餐桌上用訂書機跟一把湯匙裝訂而成。她不久發現,許多其他作家已寫過「真正」的書,紐約的大出版社出版的精裝書、刊登於成千上百種真實的報紙上。她真的是作家嗎?或者只是假裝是作家?

  聚會的主客是一位知名作家,他是比她早許多年的愛荷華創作工作坊的學長。他最新的一本書已被好萊塢相中買走了。他談笑風生,彷彿是當晚聚會的皇帝。

  聚會結束時,她發現她得找人送她一程。她坐公車去,而那位皇帝願意送她回家。不過她不想回家,她決心想去看一場只有當晚上演的電影。她害怕一個人去看電影,這也是她決定去的原因。正因為她害怕。

  那位知名作家開跑車。坐椅應該是真皮的,儀表板熠熠發光有如飛機的駕駛艙。她的車子則不時拒絕發動,在油門附近的地板有個洞,雨水或雪水會從那裡滲入,因此開車得穿皮靴。知名作家暢談不息,但是她卻聽不到半句話,因為她的心事如風聲把它們都淹沒。她什麼話也沒說,根本沒必要開口。她還算年輕、漂亮,抵達電影院之前,只需不時熱烈點點頭回應知名作家說的話,就能餵飽他的虛榮心。她希望這位知名作家注意到她獨自去看《紳士愛美人》(Gentlemen Prefer Blondes)。老實說,她獨自走向售票亭時,心情十分低落,不過她強迫自己買票進場,因為她喜愛這部電影。

  場內擠滿了人。年輕女子覺得好像滿場都是攜眷帶伴的,只有她不是。好不容易演到瑪麗蓮夢露唱〈鑽石是女孩最好的朋友〉。色彩有如卡通美妙,布景浮誇但華麗悅目,歌詞慧黠,整段歌舞呈現的是純老式的風采。瑪麗蓮的魅力風靡全場。她才唱完觀眾立刻鼓掌喝采,彷彿那是現場演出,其實瑪麗蓮早不知過世多少年了。

  這位年輕女子,就是我,自豪能獨自去看電影。你看吧,沒那麼難嘛!不過當她把房門鎖上時,眼淚卻止不住湧出。「我沒有鑽石。」她啜泣,她不知道怎麼會冒出這句話,不過即使是當時,她也知道這跟鑽石無關。每隔幾個禮拜,這類一發不可收拾的痛哭就發生一次,讓她覺得擱淺沉船、難過不已。這種事情總是準時報到,讓她以為這種沮喪風暴,跟下雨一樣正常。

  照片中這位女子害怕的是什麼呢?她害怕在黑夜裡從停車的地方走回住處。她害怕牆內發出奇怪的刮聲。她害怕愛上芝加哥的生活,於是無法抽身。她害怕鬼魂、深水、鼠類、夜晚、迅速移動的物體──汽車、飛機、她的人生。她害怕自己不夠勇敢不敢獨居,最後只好又搬回家住。

  走過這一切的同時,我寫出《家住芒果街》這本書中的故事。有時我寫記憶中的人,有時候我寫剛遇到的人,通常我把兩者融合在一起。我在皮爾森教書時坐在講臺前的學生,配上十年前另一個教室裡坐在我旁邊的女孩。我裁剪了巴克頓的片斷,像是隔壁的猴子花園,隨興嵌入杭柏特公園那個街坊裡去,我的初、高中歲月在那裡渡過——坎貝爾北街1525號。

  我通常先有了篇名而沒有故事——如〈小腳家族〉——我得先有個題目在我身後踢我,我才肯前進。有時候我先有了一句話——例如「擁有再多天空都不夠」。有位我皮爾森的學生說我說過這句話,她永遠記在心裡。她記得我的好詞句,然後還贈給我。「他們跟著八月吹的風一起來……」我夢中得到這句。有時候最好的點子出現在夢裡。當然,夢裡也會出現最糟的點子!

  無論點子是不知在何處隨風飄來的一句話,讓我捕捉下來存放在玻璃罐中,還是來自被我塞在口袋裡自己想出的標題,這些故事總是在它們想結束的地方告訴我停筆。往往我還興緻勃勃要一路寫下去,它們卻冷不防地喊停車。它們很固執。它們最清楚到什麼時候話已說盡。結尾句一定要像墨西哥街頭唱遊歌曲的結尾樂句一樣響亮——嗒啦!——告訴你歌曲結束了。

  我筆下的人物都是真實的,至少絕大部分是真實的,取材自不同地方、不同時間,有時三個真實人物交織成一個虛構人物。每當我自以為用想像力創造人物時,其實通常是我無意中想起我遺忘的人或者想起太過親近反而視而不見的人。

  我為我的故事量身覓材,把真實事件拆卸再重組,並賦予結構,好讓它們有起頭、過程、結尾,因為現實生活裡遭遇的故事難得完整。然而感受卻是無法創造、無處可借。所有我筆下人物心中的感受,無論悲喜,都是我個人的。

  我認識了諾瑪.亞拉孔(Norma Alarcon)。她後來成為我最早合作的出版商之一以及終生的朋友。她第一次走進我寶琳娜北街的寓所裡到處看看時,注意到寧靜的房間、我蒐集的許多打字機、書籍,與日本小瓷像、可眺望高速公路與天空的那排大窗。她幾乎躡手躡腳,往每個房間裡窺探,就連儲藏間與櫥櫃也沒放過,彷彿在找東西。「妳住這裡……」她問,「一個人嗎?」

  「是啊。」

  「那麼……」她遲疑了一下,「妳怎麼辦到的?」

  諾瑪,我能辦到是靠做那些我害怕做的事情,於是我就不再害怕了。離家去讀研究所。獨自出國旅行。賺錢養活自己並獨居。害怕的時候擺出作家的姿勢,就像妳選作《第三個女人》那本書封面那張照片裡的我所擺的樣子。

  經過多年跟隨專業作家實習,我總算學成出師,也遇到合適的經紀人,我父親最初又是感傷我單身、又是祈禱我嫁人,在他風燭之年時,竟然也慶幸我能有蘇珊.柏赫茲(Susan Bergholz)這位經紀人來為我打點生計,認為比嫁個丈夫還強。他每天都問我珊蘇今天有沒有打電話給我,因為只要她來電,一定是好事。鑽石也許是女孩的良伴,不過經紀人才是女性作家最好的朋友。

  我無法信任自己的聲音,諾瑪。人們看著我會看到一個小女孩,聽我說話會聽到小女孩的聲音。由於我對自己成人的聲音沒有把握,常常挑剔自己,於是我創造另一個聲音,耶絲蓓朗莎的聲音做為我的聲音,問我必須自己回答的問題——「走哪條路?」我不太確定,但是我確定某些路我絕對不走——莎莉、露絲、萊法耶拉──這些女性就像是人生旅途中的禁止通行號誌。

  在愛荷華,我們從來不談如何用自己的寫作來服務別人。愛荷華只談如何服務自己。可是在妳為我介紹娑爾.璜安娜、艾蓮娜.波尼亞托斯卡、艾蓮娜.賈洛(Elena Garo)、羅沙里歐.卡斯提拉諾斯之前,我並無典範可以效法。照片中的年輕女子正在尋找另一種生活方式——「另一種自己」,如卡斯提拉諾斯的說法。

  我們這群人——謝莉.莫拉嘉(Cherrie Moraga)、葛羅莉亞.安薩杜瓦(Gloria Azaldua)、瑪荷莉.亞葛辛(Marjorie Agosin)、卡拉.楚希洛(Carlo Trujillo)、黛安娜.索利斯(Diana Solis)、珊卓拉.瑪瑞亞.艾斯堤維斯(Sandra Maria Esteves)、黛安.葛梅茲(Diane Gomez)、莎莉瑪.里維拉(Salima Rivera)、瑪格莉塔.羅貝茲(Margarita Lopez)、碧雅翠絲.巴迪金恩(Beatriz Badikian)、卡門.亞布瑞哥(Carmen Abrego)、丹妮絲.謝維茲(Dennis Chavez)、海倫娜.維拉蒙堤(Helena Viramontes)等等——在你把我們齊聚在美國拉丁裔作家的大纛之下以前,諾蜜塔,我們根本不了解自己所做的事是多麼了不起。

我不再以芝加哥為家,不過芝加哥依然住在我心中。我還有芝加哥的故事要寫。只要那些故事還在我腹中踢我,芝加哥依然是家。

  我最後接下位於聖安東尼奧的工作。離開。回來。又再度離開。我受低房租的誘惑,不停回來。負擔得起的住所,對藝術家十分重要。不久之後我甚至有能力買下自己的第一棟房子,一棟百年老宅,曾經是長春花的藍紫色,現在漆成墨西哥的粉紅色。

  兩年前我在後院蓋起我的工作室,依照我墨西哥的回憶而建造。如今我正在這間工作室裡書寫此段文字,外頭是墨西哥金盞花的橘色,裡頭是牽牛花的紫色。屋頂露臺上風鈴清唱。遠方不時傳來火車低吟,這裡是火車之鄉。因河邊步道區而受觀光客喜愛的聖安東尼奧河,流經我房子的後面,經過古教堂遺址區,南下遠處注入墨西哥灣。從我的屋頂露臺可以看到該河在大地上寫一個S字。

  白鸛飛過藍天有如漆屏上畫的景象。河流與陸地一起養育野鴨、浣熊、負子鼠、臭鼬、紅頭美洲鷲、蝴蝶、鷹隼、龜、蛇、貓頭鷹,誰能想到這裡離市中心竟是散步可達的距離。此外在我花園的圍籬之內,還有許多其他生物──幾條亂吠犬、幾隻神風特攻貓、還有因為迷戀我而害相思的鸚鵡。

  這是我的房子。

  至高的福分。

  二○○七年十月二十四日,老媽,妳從芝加哥南下來看我。妳不願意來。我強邀妳來。妳不再喜歡離開自己的房子了,妳說妳背痛,不過我堅持。我在河畔建造的這所工作室,不但是為我自己,也是為妳呀,我希望妳來看看。

  許多年前,妳有一次打電話給我,以緊急的口吻說,「妳什麼時候才要蓋妳自己的工作室?我剛才在電視上看到依莎貝爾.艾連德,人家有一張好大的書桌、一間好大的工作室喲!」妳因為我又跟昔日一樣在廚房的餐桌上寫作而難過。

  如今妳瞧,我們站在番紅花色房子的屋頂露臺上眺望河景,這是只屬於我、純供寫作的空間。我們登上藏書房上方的寫作室,並走出室內到面河的露臺。

  你得歇歇腳。河的對岸有一些工業建築——廢棄的儲穀廠房、筒狀塔倉——不過它們飽經雨水侵蝕、日光曝曬,反而別具風味,有如公共場所的雕塑品。等你呼吸平順了再走。

  通往屋頂的螺旋梯尤其讓我自豪。我一直夢想能有一座,就像墨西哥的房子。就連西班牙文稱呼它們的名詞也美妙動人—— un caracol──蝸梯。登樓的腳步,每一個都在金屬梯板上奏出樂聲,幾條狗跟上穿梭腳邊,害得我們得斥開牠們。

  「妳的工作室比妳寄的照片還大耶。」妳高興地說。我猜妳是拿它來跟依莎貝爾.艾連德的相比。

  「妳的藏書室的窗帘在是哪裡買的?我敢說那個不便宜哦。可惜妳那些兄弟沒辦法幫妳的椅子裝絨墊,省妳一些錢。乖乖,這地方真棒!」妳說,語音的音調上飄,有如河邊的黑羽椋鳥。

  我在屋頂鋪設瑜伽墊,盤腿坐看夕陽西沉。我們啜飲妳最愛的義大利氣泡酒,慶祝妳來訪,慶祝我的工作室。

  天空吸收夜色快之又快,化成李子般的青紫。我仰臥觀看雲朵趕著回家似的匆匆飄過。星星一顆顆害羞地浮現。妳躺在我身邊,一條腿軟搭在我的上面,就像我住在妳家裡時一起睡覺那樣。我在那裡時,我們都一起睡覺。起初是因為沒別的床。後來老爸過世了,則是因為妳希望我靠近妳。那是妳唯一讓自己表現和藹慈愛的時候。

  「要不要明年我們把大伙兒都邀到我這裡來過耶誕節?」我問,「妳覺得如何?」

  「再看看罷。」妳悠然隨口一答。

  月亮爬上前院裡的牧豆樹稍,躍過露臺的欄杆來嚇我們一跳。那是滿月,有如安倍吉俊的版畫上的巨大光輪。從今夜起,每當我看到滿月我就會想到妳,想到此刻。不過當時自己並不知道這點。

  妳闔上眼睛。妳看起來好像在睡覺。搭乘飛機一定把妳累壞了。「妳有讀書,真是運氣喲!」妳說,沒把眼睛張開。妳是指我的工作室、我的人生。

  我對妳說,「妳也運氣喲。」

致家母,艾薇拉.柯戴洛.西斯奈洛斯
一九二九年七月十一日生 ~ 二○○七年十一月一日
寫於二○○八年五月二十六日
於德州聖安東尼奧市卡薩.霍奇托區




其 他 著 作
1. 小毛驢與我
2. 詩文是一朵玫瑰的畫法-蘭陽文學叢書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