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二十六歲的卡薩雷斯寫下《莫雷的發明》,這是他自己認可的第一部作品,一開始未獲青睞,但自隔年起即獲得數項文學大獎,包括布宜諾斯艾利斯文學獎。1975年卡薩雷斯獲得阿根廷作家協會榮譽大獎,1981 年獲頒法國騎士勳章,1990年獲西語文學最崇高的塞萬提斯文學獎。1999年,卡薩雷斯病逝布宜諾斯艾利斯,留給後世許多精采之作,例如《豬仔的戰爭日記》(Diario de la guerra del cerdo)、《一位攝影師在拉布拉塔的奇遇》(La aventura de un fotoorafo en La Plata)、《名不副實的冠軍》(Un campeon desparejo)等。
的確,深入探究《莫雷的發明》新穎的創見、寫作技巧、靈感來源和後續影響,卡薩雷斯還有應得未得的評價與肯定。《莫雷的發明》和卡薩雷斯前後兩部作品《亡魂,格利夫》(Luis Greve, muerto,1937)和《逃逸計畫》(Plan de evasion,1945)連結類似的攝影、科技、永恆等主題。《莫雷的發明》敘述一個被判無期徒刑的不知名逃犯,從委內瑞拉逃至南太平洋的吐瓦魯群島。有天,他發現一群人也在島嶼出入,像是前來度假的景象。每天看呀看,他愛上了一位固定黃昏觀看夕陽的女子,他想找機會對她表白,但是卻似郎有意,妹無情。他聽到一些對話,看到一些奇怪的現象,聽到一位科學研究者莫雷對一群朋友宣誓他的發明......當他在梳理自己的猜測,以為真相大白時,卻發現事實是另一樁,而這個事實帶來所有人的毀滅,也帶給所有人永恆。毀滅vs永恆,何等弔詭的現象!這位逃犯因而提筆寫下日記,記載他所目睹的不可思議,祈求未來發現的人能幫他圓夢。
《莫雷的發明》是科幻小說和奇幻文學的混合體,是後設小說和自我意識衍生的範本,也是卡薩雷斯試圖以理性的想像、禁欲主義的實踐嘲諷浪漫主義的愛情的創作。文學史中習於以一九四○年代作為區分拉丁美洲傳統小說和新小說的分水嶺。寫實、鄉土、地域、原住民文學都在這傳統的範疇,而新小說則是指受超現實主義、存在主義影響孕育而蓬勃發展的奇幻文學。科幻小說雖也有界定的模糊點,但從一八一八年瑪麗.雪萊的《科學怪人》開始,已逐漸成形,十九世紀末至二十世紀初期法國的凡爾納(Jules Verne,1828-1905)和英國的威爾斯(Herbert George Wells,1866-1946)大力發揚,一八三○年至一九五○年被視為科幻小說的黃金時代,而這段時期也正是拉丁美洲奇幻文學蓄勢待發、起而狂飆的時期。這股奇幻風潮以波赫士為首,以阿根廷作家耕耘最豐碩。波赫士奇幻文學的代表作《歧路花園》(El jarden de los senderos que se bifurcan)一九四一年結集出版,比畢歐伊.卡薩雷斯《莫雷的發明》晚一年,適值科幻與奇幻小說的成熟期。
科幻與奇幻差異類同在何處?巴克斯(Louis Vax)在《奇幻文學與藝術》中提到「科學」的質素。科學在破解神祕,但是卻又具有追求科學的人所不知的奧祕,因此,神祕主義便是一種奇幻的藝術。藝術 / 書寫的功能可用神祕 / 未知的科學再造一個未解的可能世界,它像一種陌生雜種的生物,結合了藝術、知識和情感。這就是威爾斯的《莫羅博士之島》(The Island of Doctor Moreau,1896)所描述的世界:莫羅博士應用DNA實驗,試圖將各種動物變成人(有「人形」的怪獸階段,具有基本語言能力),繼而教導「動物人」生物法則。這個未知的科學帶來疑惑、震撼、恐懼、害怕,幾近顛覆人 / 獸倫理,大自然失衡而毀滅。卡薩雷斯的科學家莫雷(Morel)便是指涉莫羅,他以《莫雷的發明》向科幻大師威爾斯致意,同時,也跟另一位阿根廷奇幻健筆柯達薩(Julio Cortazar)一樣,效法愛倫坡的偵探推理小說(例如《陷阱與鐘擺》),秉持奇幻的原理必須營造恐懼、威脅的氛圍。莫雷為了與所愛常相廝守,生不快意,反訴求死之永恆。莫羅博士從動物製造人,莫雷則節「錄」人生,真實生活由「照相」到「影像」,死而復活,永恆循環,但已與真正的活人世界脫離。這種科幻,寫於六十九年前,預見了今日科學界的複製羊、急凍人、冷凍保存屍體等待未來復活等等實驗與假設,以及各種傳媒技術的大躍進。同時,卡薩雷斯也藉此作品召喚馬爾薩斯和《人口論》的理念,對人類與大自然的永續生存發出警訊。
法國導演亞倫.雷奈(Alain Resnais)一九六一年拍攝的《去年在馬倫巴》(L’annee derniere a Marienbad),由名作家霍格里耶(Alain Robbe-Grillet)編劇,贏得當年的威尼斯金獅獎。雷奈的運鏡與場面調度功力,以及現實與虛構空間的聚合疏離,被視為電影技術和敘事學一大革命。一直以來,我們讀到的各種評論與研究都是法國新浪潮電影導演與「新小說教皇」最佳拍檔的傑作。但看《去年在馬倫巴》敘述的故事和布局,幾乎是《莫雷的發明》的再現:一個不知名的男子向女主角搭訕,一個娓娓敘述兩人相識相戀,一個表示不認識男方,莫名所以。影片透過導演運鏡技巧展現心靈世界在知與未知間猶疑流動。《莫雷的發明》一開始便以「這些人看來就像是長久以來會固定去德克斯鎮或是馬倫巴度假或避暑的人潮一樣」布局,鋪陳懸疑的氣氛。電影那位不知名的男士正是書中的逃犯,女主角便是福斯蒂娜。《莫雷的發明》遠比《去年在馬倫巴》早了近二十年,小說法文譯本於一九五三年問世,足能印證小說對電影的影響。任何新電影新浪潮新小說如何「標新立異」,都不應忽視畢歐伊.卡薩雷斯這部小說提供的靈感與別出心裁的情節,正如《莫雷的發明》接收諸多科幻大師的養分滋潤得而誕生。《去年在馬倫巴》之後,法國導演波拿多(Claude-Jean Bonnardot)、義大利導演葛雷克(Emidio Greco)相繼改編《莫雷的發明》拍成電影,甚至《地震調音師》(The Piano Tuner of Earthquakes,2005)也被視為是取材《莫雷的發明》拍攝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