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空和填空的運動,既決定了人物的生存狀況,也左右著作者的思維方式。在〈門牙〉裡,女子林白的牙齒數目暴增,跟牙醫母親的牙齒脫落構成消長對位。而當牙醫陷身沙發裡,看著影帶中據說是她母親飾演的藝妓,「任由電視機的光影打在臉上,整個人的內在被掏空,只剩下一層透薄得無法觸摸的外殼,而重新被熒光幕那邊的一切填塞,飽滿得無法擠進一絲多餘的空氣,那時候他感到自己就是他母親,並且以母親相同的姿勢坐在電視機前面。」他必須藉由掏空和填滿的過程,來進佔母親的位置,才能獲取跟母親的認同感。〈悲傷旅館〉敘述的很明顯也是一個容納和填塞的故事。突然倒塌的巴塔大廈騰出一片巨大的空白。失去房子的女人陳年在旅館裡找到替代的容納她的房間,在房間的一堵空白的牆上投映關於毀滅的家園的想像和回憶:「那空白的份量在她能承受的範圍之內」。發揮著治療師功能的旅館服務員說:「所有眼神空洞的人都需要通過購物來填補空虛的部分。」而陳年購買回來的「陪伴者」卻是個「掏空了的人」,外表有著人的形狀,內裡卻是虛空的,「乾涸得像一個沒有內容的玻璃瓶子」。「身體等於房間等於容器」的意念總結了韓麗珠小說裡的空間特質,也同時負責調整敘述的流動。〈悲傷旅館〉也因此其實是一則寫作寓言。「巴塔大廈」讓人聯想到《舊約聖經》裡的巴比塔(Tower of Babel)。巴塔大廈的倒塌,就如巴比塔因語言失效而無法建成和終至破落。在語言崩塌之後,意義的重建就成為了一場填充空洞符號的遊戲。
亞里士多德說:自然懼怕真空。(Nature abhors a vacuum.)在物理學上,亞里士多德不相信絕對的空無的存在。這理論當然已經被現代熱力學(Thermodynamics)推翻。真空是個實存的狀態,但對真空的懼怕,深深植於人類的意識裡。秩序與失序,混沌與平衡,能量的流動和散佈,也都是反映人類意識的文學創作的原始動力。韓麗珠的小說在社會性和時代性的表象下,深入到這最原始的核心,觸動生存本質的恐懼——對真空的恐懼。我終於找到最貼切的形容。寫作,於韓麗珠,於同代的寫作人,就是把存在的真空填塞,通過不斷的位置替代,無盡的意義更新,企圖以一己微小的力量,去抗衡虛假的交易,去充實這個空洞的世界,去把握那稍縱即逝的,自然存活的真實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