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鬆的謀殺喜劇
一家玩具店深夜裡發生了謀殺案,但這家玩具店天亮之後就不見了,變成另一家雜貨店,多麼奇特有趣的構想!這個巧思後來被好萊塢各種電影一用再用,但再也不可能如第一次誕生時那麼新鮮而富創意。
艾德蒙.克里斯賓(Edmund Crispin, 1921-1978)的《玩具店不見了》(The Moving Toyshop, 1946)就是這個異想天開創意的祖師爺。在正統的古典推理小說中,《玩具店不見了》一直享有獨特而崇高的位置,不是因為它創造了一個店鋪搬家的巧思,而是它在推理小說中創造了一種“light-hearted comedy”(無傷大雅的輕喜劇),推理小說評論家基亭(H.R.F. Keating)就曾說,《玩具店不見了》成功地結合了犯罪小說與爆笑喜劇,是「最佳範例也是不朽精品」(the best example and a perennial delight)。這種喜劇風格的推理小說後來也自成傳統,最近作品被改編為電影《脫衣舞孃》(Striptease)的邁阿密作家卡爾.海森(Carl Hiaasen),就是我心目中這類推理小說風格的創新繼承者。
艾德蒙.克里斯賓的本名是羅勃.蒙哥馬利(Robert Bruce Montgomery),他學的是文學,卻是一位傑出的風琴家兼作曲家;他在短暫的教書生涯之後,就以職業作曲暨職業寫作維生。他在電影配樂的成績極為傲人,推理小說的創作數量則相對較少,一生連長篇加短篇集子一共只有十一部,但水準非常整齊,又創造了一位廣受全球讀者愛戴的教授神探喬維斯.費恩(Gervase Fen),看來在推理小說創作史的地位也可以確保了。
克里斯賓是一位不愛出門的作家(有的推理小說家喜歡旅行,而旅行的地點常常成為小說場景,像阿嘉莎.克莉斯蒂;有的作家卻不愛移動,如非必要,絕不出門,像科幻小說家艾西莫夫),他有一次自己說他和雷克斯.史陶特(Rex Stout)筆下的神探尼洛.吳爾夫(Nero Wolfe)一樣,絕不輕易離家,尤其不輕易前往倫敦。他一直住在倫敦郊外的帝汶(Devon),而且一生堅決反對當地的開發計畫,當時看起來像是怪人,如今是當地老百姓感激的先見先知者。
也許就是這樣一個音樂家(特別長於宗教音樂)與環境保護者的背景,克里斯賓的犯罪小說鮮少有血腥味,謀殺像場剪影戲,而緝兇卻像卡通影片。或因他愛好和諧的天性,才會產生這樣獨樹一幟的小說吧?
.博雅的心智遊戲
《玩具店不見了》是所謂的「掉書袋故事」(donnish stories)的濫觴,但它不是第一部,第一部應該留給另一位作者麥可.伊尼士(Michael Innes, 1906-1994)的《校長宿舍謀殺案》(Death at the President’s Lodging, 1935),但《玩具店不見了》可能留傳更廣、影響更大。“Don”本來在英國是系主任或院長的意思,這些donnish story一開始指的就是故事發生在學院,而主人翁是學富五車的學者,所以故事進行中不免引經據典,充滿掉書袋樂趣的新題材。
推理小說閱讀的其中一個樂趣是「百工圖」式的增廣見聞,因為參與的作者太多不同的背景了。學術界的學者參與創作,不免就把學院書呆子的特色帶進小說之中;醫生參與寫作,就把醫院的專業知識給帶了進來;檢察官參與創作,則帶入了法庭辦案的種種景觀……正因為各行各業都湧進了推理小說的創作,在推理小說?我們就看見了世界之大與天下之奇,這可說是讀推理小說另一個額外的收穫。
推理小說的第一個黃金時期並不是這樣。推理小說一開始並不關心小說背景的真確與否,早期開拓的創作者最關心的是有沒有一個設計巧妙的謎題,他們甚至擔心,過度注意背景的描寫,會影響小說讀者的專注焦點。但到了三O年代與四O年代,古典推理小說不只已經燦然大備,甚至已經到了創新難以為繼的地步了;有心的創作者乃開始不斷尋找新的可能性,不斷從過去懸為禁忌的地方下手,想殺出一條創作的新路,例如把社會環境的氣氛帶入,或者寫一位有特別背景的角色,就成為眾多努力之中的一個發展。當然,歷史,如眾所知,最後把接班的冠冕交給了冷硬派偵探(hard-boiled detective),其他的發展努力不免就成為淪入旁支的命運。
把社會環境氣氛(social milieu)帶入,桃樂絲.賽兒絲(Dorothy L.Sayers)就是其中的代表性人物;而創造特殊身分的人物,寫英文系系主任的本書作者克里斯賓、寫投資銀行家的拉森(Emma Lathen)、寫檢察官的賈德納(Erle Stanley Gardner)等等,都是其中最有名的一些例子。
克里斯賓所創造的喬維斯.費恩,是牛津大學英文系系主任,也是一位迷人的人物,他幽默、聰明、果斷,每日開著他誇張的跑車在牛津大學城?橫衝直撞,目中無人;說起話來引經據典,常常出現文學作品中的橋段或台詞;他好像不知危險為何物,愈危險愈困難就愈激起他的鬥志。這樣的角色原來在推理小說中是見不到的,閱讀的趣味也因而轉變了;評論家基亭說,donnish story 的閱讀趣味不在案子?面,而在案子外面;這話說得對極了,我們讀《玩具店不見了》時,真正吸引我們注意力的,並不是案情的發展,而是那幾個學院人物瘋瘋癲癲的行徑,以及他們搖頭晃腦引書掉文、博學卻可笑的面貌。
古典推理小說走到盡頭,它的社會背景突然豐富起來,本來道具佈景式的小說氛圍,慢慢產生了新的血肉,謎題已經盛極而衰了,但社會環境的描寫、探索卻才開始,特殊身分角色以及他們所帶來的特殊生活背景在這一刻有了新的發揮;這一路走下去,才探觸到社會現實的核心,另一條推理小說的大道(犯罪小說或所謂的社會派推理小說)已就不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