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眠》,是雷蒙.錢德勒一九三九年的首部問世長篇,浮生若夢。
對高貴無比也貧窮也比的漢子私家偵探馬羅而言,也對業已足足百年以上歷史的偵探小說而言,該年十月馬羅的「初登板」其實是歷史性的一刻(之前,馬羅只在《找麻煩是我的職業》的四個短篇熱過身)──我們且看看馬羅的登場架勢:粉藍西裝,暗藍襯衫,打領帶且西裝口袋還有裝模作樣的手帕,黑皮鞋、暗藍繡花黑毛襪,鬍子刮得乾淨而且顯然沒喝酒。這很少見,也不可能支撐多久,很快的,他就得被槍抵著,被各種硬物(槍柄、酒瓶、石頭、木棍云云)敲腦袋,被當一袋垃圾扔,被關警察局醉鬼黑牢裡,或甚至被打了毒針送精神病院──正如《再見,吾愛》裡一名很愛他的女孩安.瑞爾丹說的:「人人都敲你頭,捏你脖子,揍你下巴,灌你嗎啡,但仍舊不屈不撓,直到他們屈服為止。你為什麼這麼酷呢?」
本來,在一個滿是不義和罪惡的世界裡,你要維持正直同時維持體面,難度甚高,古時如此,今日亦然──換句話說,如果您自覺在今天的台灣混得不太好,想想馬羅,您大可不必太懊喪。
- 費里尼與錢德勒
義大利的大導演費里尼,以華麗的奇特創造力著稱,有次訪問被問到他喜歡什麼,費里尼洋洋列出一張費里尼式的清單,包括:「……九月……奶油杏仁冰淇淋……腳踏車上的漂亮臀部……火車和火車上的便當……空無一人的教堂……以及雷蒙.錢德勒。」
和腳踏車上美麗的女性臀部一樣好看的小說是什麼意思?
- 美好的結局
這麼講好了,我一位同樣愛散步,愛看風景和漂亮女孩的老師有一回如此批評過共產主義:「共產主義跟地下鐵一樣,只求到達目的,不管兩岸風景。」──我以為,這說的彷彿是古典推理小說。
古典推理小說最好看的是結尾,千金不換。神秘的凶手在這裡現身,正義在這裡得著償還,更精采是書中神探把所有人(沒錯,所有人,正如大鬍子神探白羅常說的:「我也常覺得奇怪,為什麼每個人都可能殺人。」)召集起來發表一場充滿銳利洞見且邏輯嚴密的好看演說,最後,在你氣都喘不過來時,以最溫柔最滿足的聲音說:「所以說,是了,凶手是你。」
然而,要拿享受如此的智性滿足,我們當讀者通常必要的代價是:我們得涉長路的準備和毅力,我們也得阻止自己直接翻閱書籍末頁看凶手到底是誰的衝動,毅然讀完這美好結尾到來之前的三四百頁,並不敢忘記其中任何一個名字及任何一絲可能的線索,如仰頭瞻望彌賽亞再來的信徒。
要知道古典小說這長達三四百頁的「必要之惡」,其間通常沒有迷人的愛情,沒有飽滿的人物刻劃,沒有深向的人性挖掘,它理論上愈接近一面面沒有記號的白牆愈好,以免洩露精華所在的最終秘密,因此,跋涉此路的讀者總像行過無人的曠野和荒漠。
於是,橫亙在前的這片不毛之地,便不得不成為古典推理作家和讀者的角力場──為了誘惑讀者繼續向前,古典推理通常非得在這昏昏欲睡的過程中,再塞進一次又一次的死亡高潮不可(您讀過幾部從頭到尾只有一具屍體的古典推理長篇呢?)然而,過多的死亡,卻不可避免貶損了智慧神探的破案能力,而成為推理小說最難以兩全的吊詭,也因此,艾嘉莎.克麗絲蒂曾假借她書中的推理女作家奧莉佛太太如此自我調侃:「在我筆下這位吃素的芬蘭神探得到靈感之前,已足足死掉八名無辜的人了。」
- 罪惡的巡禮
錢德勒的,乃至於錢德勒這一脈的偵探小說,好看的不是結尾,而是整個過程的開展──用白話文來說,是第一頁開始到最後一頁。
有很多人甚有道理將這類小說稱為「犯罪小說」──犯罪,尤其是犯罪的極致:謀殺,通常是人性最激情的演出,也是人性罪惡的最具體呈現,因此,從犯罪的發生、犯罪的場所、犯罪的執行過程,乃至書中探對犯罪的追索和重建,這像一條線般的把一切串接起來,在此「惡的巡禮」的過程,我們很自然會看到最五光十色的人類社會光景,也很自然會看到最幽微複雜的人性陰森底層──這活生生是一部人性的導遊書。
然而,菲力普.馬羅,或者說藏在馬羅身後的錢德勒為我們做的不只如此。
通常,推理小說的作者只給予讀者他們的一部分(他們的技藝、設計、聰明狡詐等),但錢德勒卻是把他的整個人包括情感、想望和迷惑通通押在這組小說中──這是一種無可替代的飽滿,這是「真的」。除了一個驚心好看的故事之外,我個人的閱讀經驗是,錢德勒最好看的部分,往往是正常情節之外的四處閃閃發光,它可能包括馬羅聰明世故的譏誚話語,它可能包括馬羅眼中看到的一條街、一個人或一個印象,它可能包括馬羅開車途中什麼事也沒發生的一段獨白,或者它可能只是馬羅煞有介事打死一隻綠頭蒼蠅──在這些地方,錢德勒「觸到」了我們,觸到了我們彼此相隔半世紀不變的處境,觸到了我們難以和人對話的心事和想望。
而你要準備的不過是一杯啤酒,一根煙和一個無所事事的晚上──不,不要這些也無妨,其實你真正需要的,只是沈靜和坦白。
- 兩樣史上第一
我個人手上有一部名為The Crown Crime Companion的書,由美國偵探作家協會(MWA)的現役會員投票選出偵探小說一百五十年來的TOP 100,以及史上最佳男女作家、最佳男女偵探、最佳謀殺城巿、最佳謀殺工具、最佳藏屍地點云云。錢德勒在男作家一項擊敗包括可南.道爾在內所有偉大推理作家,昂然居首;而菲力普.馬羅也在一干神探如福爾摩斯、溫西爵爺、宋戴克博士中脫穎而出,被選為推理史上第一偵探,書中,他們還試探性的如此說:「錢德勒,極可能是美國史最好的小說家。」
當然,推理作家認為錢德勒超越了梅爾維爾、福克納、史坦貝克的內舉不避親說法,我想是過甚辭了些,然而,也許我們可以把樣的說法翻譯成:
比起推理小說,錢德勒越過了所有人而躋身偉大小說的行列。
而比起所有偉大的小說,錢德勒還給了我們更好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