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序
我在港島出生、長大,上中、小學都在港島,小時是書呆子(其實幾十年後仍是),社交圈子狹窄,朋友不多,且都是港島長大的,因此活動範圍一直限於港島,很少踏足九龍新界。到了在社會做事,尤其是當記者和替報章寫古典音樂樂評的幾年,才因為採訪或看表演,而多些到港島以外跑。再之後,我自二○○九年以來寓居英國,任大學教研職務至今,只每年夏天回來一個月(新冠肆虐的幾年更完全沒有回港),對港九新界都愈發陌生了。九龍有些區,我至今都是認識甚少的,包括本書中出現的馬頭圍道一帶;不過多年來相交了一些住在該區的朋友,情誼一直暖在心中,因此對於那些街巷,就算只曉得它們是地圖上的名字,也總有一點感覺。
馬頭圍道在本書出現,其中一個要點,是連繫到二○一○年一月二十九日發生的塌樓事件。關於事件的詳情,這裏不必多說,你在網上很容易就會找到來龍去脈。總之,它是一場災難,一場真正如俗語所言「死人?樓」的嚴重悲劇。悲劇發生時,我在英國住下才幾個月,忙得不得了,但也一定在網上讀到了消息。我當時怎麼想,現在已不太記得。我看,我心裏不僅生出旁觀者的同情,還有憶舊懷鄉的失落——不是說不忿自己沒有被塌樓活埋(當然不是!),而是意識到自己不能親身在城市的空間裏,與百萬人同時震撼於突如其來的劫難。香港這個小小城市,有自己的文化、自己的民眾,狹窄地貌中的嘈吵喧嘩將我們串連在一起,就算是對生活圈子以外的街道,只要是仍在城中,大家也會生出奇怪的「靈通」。我所說的憶舊懷鄉,應就是當自己到了彼邦後,「靈通」淡薄了,只能在內心無可奈何地亟亟追求。
不知是不是這種追求,令我將馬頭圍道塌樓事件,寫進本書的故事中?嚴格地說,塌樓事件沒有在拙作「登場」,因為小說的主要故事發生在塌樓之前兩天,只不過書末出現了一位神秘嬸嬸,她跟小說主角阿康提到,他的「最後一天」的後天(阿康的最後一天,絕非世界的最後一天),就會發生塌樓。小說中只有塌樓事件,以及另外提到的香港地點和道路地鐵等等,是真實存在與發生過的,其他人物情節都是我的胡謅。還得說,書中角色不只在馬頭圍道一帶活動,他們無論在阿康的最後一天裏,還是在自身生活的過去,足跡可說遍及港九新界。與他們有關的生和死、傷害與被傷害、施恩與受施,都在城市中不同地方發生。但是,因為我提到了馬頭圍道塌樓,也令本書有了一個很特定的時空,即十五年前的隆冬一月。
十五年於人類歷史中只若一瞥,但香港和世界過去十五年,都經歷了很多滄桑。今天回看二○一○年,已恍如隔世——例如當時觸屏式智能手機仍未完全普及,你能夠相信嗎?但是,世情的發展中,難以置信的事、不如其意的事、喜出望外的事,都實在太多太多了。拙作以社團鬥爭為背景,也是因為社團鬥爭很「血肉」地表現出世態與命運難測、人生隨時可從穩如泰山變作橫死孤舟的現實。香港電影中黑幫片多不勝數,不知是否因為香港人對這種命運的隱喻深有共鳴?這可是短短一篇序言難以抽絲?繭、深入論證的,僅在此提一提就是了。
本書的敘事集中於幾個主要角色,除了主敘事線「阿康的最後一天」的情節之外,還有交待生平背景的篇章鱗次夾雜。這種非線性的敘事手法,從電影到電視劇都可見,文學也一樣;我希望這趟運用,會增添閱讀的趣味,亦給自己的寫作歷程增添趣味,即是娛人也自娛。我還在拙作一些字裏行間, 或明顯或暗示的放了一些關於個人以往所寫小說的「彩蛋」。這是給自己開幾個玩笑罷了,亦是莞薾地回望過去心思的方式。
但本書不是為個人懷舊而寫的。小說不是懷舊散文;小說是替一個地方、一個年代、一群哭笑其中的人所創作的似是而非的記憶。為甚麼要這麼創作?先得說,給創作談為甚麼,通常都是找藉口:創作都不是為了甚麼,而只是為過一把創作的癮而創作。但「找藉口」本身也是一樣有意思的創作吧,而對我而言,關於本書,我的創作藉口就是:有時候,人以至一個城市,在命運起跌的風雨飄搖之際,是要往子虛烏有的世界探索,才能找到自身存在的證據和價值的。那末,寫下本書,除了過一把創作的癮,也是為自己、為自己生於斯長於斯的城市,作一個虛構的存在印記。
?
二○二五年一月,英國劍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