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歷史上最黑暗的時代
「六朝」或「魏晉南北朝」是個說來複雜而又有些冷門的朝代。我對別人自我介紹我的研究領域是「六朝文學」,有時可能會接受到對「六朝是哪六朝」,「六朝是個什麼樣的時代」這樣的提問。
簡單來說六朝是指六個定都在都城建康的朝代:東吳、東晉、宋、齊、梁、陳,通常以六朝泛指漢代之後,隋唐之前大約四百年的斷代,一般也將此時稱為「中古時期」。
一般認為中古時期政治動盪、朝代更迭快速,沒有相對於漢唐這般國祚綿延的強大帝國,且外有五胡亂華、華夷之辨的社會背景,內有門閥士族掌握朝政,內亂、篡位等事蹟層出不窮,所以對許多士人而言,這是一個黑暗的時代,隨著政治變化而有可能朝不保夕的時代。
也因為這樣的時代背景,除了從漢代以來獨尊的儒術之外,強調出世養全其生的玄學與道教,追求來世福報的佛教,成了中古時期的重要思想背景。道教追求今生的長壽,士人追求顛沛流離、政治混亂之下的養生之法;佛教追求來生的果報,士族在今世鬥爭或享樂的片刻流光裡,想像來世的極樂世界。
如果要聚焦在南朝宋齊梁陳四個朝代,選擇一位最有代表性的皇帝作為小說的主角,我首先想到的就是梁武帝。對佛教徒來說,梁武帝主持編纂的《梁皇寶懺》,是如今法會仍然會誦讀的重要典籍。從政治史來說,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幾乎等同於梁朝整個國祚,他青年時期篡齊而立,中年時四海昇平,其後篤信佛教,財政空虛,梁季一代由盛轉衰,最後在叛將侯景的軟禁下被餓死,結束其八十六歲的高齡。
我之所以選擇梁武帝作為這部小說的主人公,其一是因為當初投稿的「文學星雲獎」,希望主角的身世與佛教有些關係;其二是因為我主要研究的時代就是南朝文學,加上之前有一本關於南朝都城建康的學術專書出版,手邊還有相關資料;其三也是因為妻之鼓勵,說既然梁武帝與佛教有淵源,不如就從歷史小說的角度,思考他到底有沒有如願成佛的這個命題。
這是我第一次嘗試撰寫歷史小說。近來其實不少具有時代關懷的小說,譬如漢唐,譬如臺灣的清朝時期、日治時期等等,但有些作品我讀來感覺像是加入歷史元素的類型小說,或建構時代氛圍的時代小說。
我心目中的歷史小說,更像填補正史的空白,正史有記載的故事,自然一定要發生,但正史未及細寫的部分,稍微作一些想像。所以帝王將相作為歷史小說人物,那就像歷史劇裡的正劇。這也是《五衰》這部小說我個人覺得相較之前的作品,更為嚴肅的部分。
我選擇梁武帝作為主角,但為什麼分寫了五個敘事者?又何以聚焦於梁武帝的最後五日呢?首先是引發叛亂的侯景,他是北人出身,反叛北魏進入江南,當初梁武帝秉持著宅心仁厚接納了他,沒想到他再度反叛南朝。史家經常用狼子野心來形容他,這一方面指他的背信忘義,另一方面也隱喻他非漢人的血統。第二章主角是蕭綱,在昭明太子蕭統過世後,他入主東宮,但比起政治他更加展現其文藝愛好,催生了宮體詩。第三章主角蕭繹,後來的歷史認為他在侯景之亂時心存觀望,不願意分兵平亂,其實是自己在盤算要繼承大位。第四章主角蕭?,他在大梁分崩離析之後,與西魏勾結,最後成了北朝的附庸政權。第五章視角則回到梁武帝,他人生的最後一天,他做了什麼,想些什麼,最後是否如願成佛了呢?
西元五四八年隆冬臘月,侯景謀反,圍城建康。西元五四九年三月,圍城百日之後建康失守,根據史傳統計,建康城生還者只有十分之一二。侯景入城一個多月後,時序進入五月,傳出梁武帝駕崩的消息,侯景密不發喪,接著蕭綱被推上傀儡皇帝之位。這是正史的時間軸。
然而從小說截面來看,如果故事更聚焦發生會是如何呢?隨著侯景阻卻禁宮物資,梁武帝逐漸衰弱,但非得從後視昔,我們才知道這是蕭衍老人生命裡最後的時間了。
在小說裡我以「五日」作為倒數,每日代換一位敘事者,以「我」開始敘事。小說結案兩位審查人都對於「我」的敘述有些擔心,然而我以為「我」更能讓讀者進入角色的內心,
透過「我」的自省與回顧,將過去到此刻的情事敘述了一次,也融合了一些後設的敘事,加入了他們未來的發展與預言(對主角來說是幻想、或非線性時間,對作者與讀者來說則是後見之明)。
在主要情節的推動上,本書都依據史傳來安排,在人物轉場與時間點的設定,由於須維持小說時間軸的緊密與凝縮,作了些微調整。我自己認為這部小說可以讓讀者更了解梁朝末年這樣一個複雜的時代與混亂的歷史,然而必須強調的是:小說終究不是歷史,歷史是確鑿的,不容更改的,但也是冷硬的,是斬釘截鐵的。而歷史小說融合了這兩者,有歷史的冷澀與理性,也有小說的抒情與溫柔。這是寫這部歷史小說讓我體會到的經驗。
我在此前並非沒有長篇小說的寫作經驗,只是相對來說都更輕一些、更類型文學一些。
我也不確定未來還會不會續寫這樣較嚴肅、較專業性的歷史小說作品,但至少這對我來說是一個全新的嘗試。
感謝「全球華文文學星雲獎•長篇歷史小說寫作計畫補助專案」讓我有機會把梁武帝與侯景之亂的故事化為小說作品,感謝印刻出版社的初大哥,一鯉姊,敏菁對本書的珍視,也感謝妻替我想到的這個題材。我之前有陣子迷上鑑寶的節目,那些收藏一件寶貝,耗費整個家族數代人世世相傳的珍稀。我覺得歷史也是這樣,我們都只是在浩瀚時間裡曾經的存在,得道,成佛,超越時間,無始劫,那都只是恆河裡數粒塵沙。肉身只是見證時間的容器,因為時間在,我們得終其一生穿透它。就算終點毫無意義—那也終將成了一切意義的意義。
二○二五年初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