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文推薦〕世界是我的國家,行善是我的宗教
文�中華佛學研究所研究員 藍吉富
在國內外佛學界的禪學熱,逐漸為藏傳佛教熱所取代的今天,知道《鈴木大拙禪學入門》中譯本即將在台灣出版,筆者內心頗有空谷足音之感。
如果說,二十世紀是東方人與西方人相互了解的世紀,那麼,無疑地,鈴木大拙應該是促成西方人理解東方文化的最大功臣。他向西方人推介的東方文化,包含有印度與中國的大乘佛教與日本文化,甚至於還曾助成《老子》的英譯。但是,影響力最大,且風靡數十年的主要貢獻,仍然是三十冊英文著述中的主軸──禪學(禪宗之學或禪佛教)。
對於二十世紀的日本人而言,鈴木是全國公認的國寶,這不只是對上述三十冊英文著述業績的讚嘆,也是對鈴木之八十幾部日文著述的景仰。因為,在這些著述之中,鈴木將禪宗的深層底蘊,親切地展示在世人眼前。讓舉世中人知道禪宗之美、及其美在何處。此外,他也曾對日本的淨土宗與真宗,做過深入而親切的詮釋,對日本的文化,從事新穎、深入的解說。透過鈴木一生的努力,讓國際人士對日本人的印象,除了侵略戰爭的負面記憶之外,也還會有浮現溫馨與親切記憶的可能。
除了禪宗與淨土思想之外,鈴木也對華嚴宗學至為讚仰,而且深懷將它推廣到英語世界的雄心。他在詮釋《華嚴經》中的「發菩提心」要義時,曾經表示:「大乘佛教的教義,是從擁抱眾生的慈悲心靈所產生的,並不是單純從邏輯推理所組織形成的冰冷哲學。」
依筆者所見,上面這段話所提拈出來的大乘精神,其實也正是鈴木一生風範的寫照。鈴木在寫禪宗、淨土真宗、或大乘佛學時,雖然並未多用情緒性語句,但是總會使讀者感受到行文的溫馨與親切。箇中緣由,當是鈴木內心所散發出來的氛圍使然。這一風範與上述大乘精神可以說是同質的。因為二者都是根源於體驗、感受與慈悲心靈所流露出來的。
鈴木的一生,至少有兩次參禪開悟的體驗。具有這種體驗,加上鈴木的個性、學養與國際化眼光,終於融合成獨特的「鈴木風格」。這種風格與純粹從學術訓練中出身的學者迥然不同。這樣的差異,顯著地表現在鈴木與胡適的禪佛教論辯文章上。二十世紀中葉,這二位蜚聲國際的東方學者,曾以英文做過激烈的論辯。精研禪宗史的胡適與鈴木的禪學見解,當然是大異其趣的。筆者以為,雙方的不交集,不只是方法論、或學術角度的不同,而且也是「深入其中」(鈴木禪學)與「冷眼旁觀」(胡適禪史學)之立場的差異。
鈴木與胡適的不同風格使我想起大約十年前修建完成的京都車站。很多遊客都很讚賞車站新建築之美。粗略地分析,這一令人流連忘返的主體建築,卻是由兩種不同的風格結合而成的。當你處在車站內部的中間樓層,往上望時,會看到一大片金屬素材所構成的幾何圖像,是複雜而冰冷的;但是往下望時,則頓時感覺身處在紫色氛圍與柔和燈光所交融而成的溫馨景象之中。
這兩種截然不同的場景,讓我不期而然地想起鈴木與胡適,上方展現的類似胡適風格,而下方則酷似鈴木。
儘管鈴木一生給人的主要印象是柔和、純真與慈藹,但是,我們也不要忽略了他對公義的堅持。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日本軍方曾經向鈴木大拙商借鎌倉市的住宅,但是遭到鈴木拒絕。他反對的理由是日本軍方正在進行的是不義之戰。他向前來洽商的軍人說道:
「日本正在打一場毫無正義的戰爭,也是毫無希望的戰爭。」
這樣的態度可以取來與他的世界觀相對照。他中年時代在東京學習院教書時,宿舍內的一片匾額上,就有以英文寫下的句子:「世界是我的國家,行善是我的宗教。」
一九六○年一月,他已屆九十高齡。當時他接受弟子秋月龍?專訪時也曾說:
「我們應該保有寬廣的視野,應該將世界視為一家。」
鈴木就是這樣的人,是一個將禪宗理趣與大乘精神融匯於生命之中的真人。像這樣的真人,不應該被歷史遺忘。因此,我很樂意推薦這部展示鈴木內心禪意的好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