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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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草紀—丘彥明的花花草草
蔣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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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將世事花花看,莫把心田草草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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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常在不同地方看到這兩句。沒有查證出處,像一幅對子,也像詩句,卻也可以是庶民百姓口中隨意的格言警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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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的悠長深遠,有時不是知識份子口中的學問,更多是平凡的生活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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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剛經》一開始,要學生穿好衣服,手中拿一個砵,走進城裡,一家一家乞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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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讀《金剛經》最難理解這一段,教育簡單到從「衣」「砵」開始,目的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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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清邁、緬甸蒲甘,跟隨日升之初的乞食隊伍,我才發現「乞食」多麼困難。我才發現自己身上還有多少知識份子放不下的傲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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禪宗以「衣」「砵」傳法,也就是提醒好好穿衣、好好吃飯,也就是修行的「還至本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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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彥明是老朋友了,四十年前,他在《聯合報》工作,我在東海大學任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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彥明那時候是工作狂,可以在報社工作到凌晨,手上任何一個編輯工作,任何一篇文章,鍥而不捨,盯著每一個細節,她認真負責的工作態度讓我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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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工作,胡亂吃,胡亂睡,身體當然壞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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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動手術,我到醫院看她,說了重話:「彥明,妳要不要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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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有點重,只能跟好朋友說。如果是現在,我就給她一個碗,要她學習「乞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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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出國了,輪到我椎間盤突出,在台大住了一個月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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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壯年的時候,我們是如何耗損自己的身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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彥明在她編輯的工作裡一定得到很大的成就感,在戒嚴的最後幾年,和情治單位周旋,出版大陸作家沈從文的自傳,當時知識份子承受的心理壓力,想要努力突破禁忌的成就感,兩者可能都在不知不覺中耗損我們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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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比利時見到彥明時,她還在回不回台灣的猶豫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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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結婚,移居荷蘭,開始她種菜養花的花花草草時期,也許發現世事花花,可以放輕鬆一點,心田一方,就在眼前,也許應該好好耕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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彥明在荷蘭各個城鎮居住,最早是租賃的房子。她也在附近租了一塊地,種菜,養花,和她在台灣沒日沒夜工作的生活判若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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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我們每個人都有不同的部分,在事業工作上成功,或許壓抑了自己另外一部分沒有開發出潛能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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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台灣職場工作的彥明,和移居荷蘭以後蒔花養草的彥明,真的是兩個完全不同的生活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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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冊《弄草紀》和她前二十年的《浮生悠悠》也非常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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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悠悠」還是田園風的怡情養性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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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這一冊《弄草紀》,彥明經歷幾次搬家,最終有了自己的房子,她把房子可以用來養植物的地方,做很深入的實驗,從種子開始,慢慢育苗,不同的植物,需要不同的日照,土壤、水份、陽光的多少都要精密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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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閒情逸致的田園風不見了,這一冊《弄草紀》更多栽培一種植物的細節。她在北溫帶培養熱帶的釋迦,「成功的以熱帶水果釋迦的種子,育出了四株釋迦樹苗」,可以想像她的欣喜。然而不得不佩服她細心照料過程對每一個育苗元素的精心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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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枸杞新枝的萌發,只好向鳥兒抱歉,狠心將枸杞側生的枝條剪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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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野生野長的紫背菜,移居荷蘭只能嬌生慣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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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耐心栽培一種植物,彥明必須對環境做更多了解,她實驗土壤,甚至開車到德國購買種植土,環境裡日照的關係,乾燥與潮濕的關係,冷熱的關係,都在影響一粒種子是否如願發芽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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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草紀》一一詳細敘述每一種植物生長的過程,作者有時灰頭土臉,有時欣喜若狂,彷彿科學實驗者的失敗挫折與成功時的狂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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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草紀》第一輯「四季」多談時序節氣的領悟。節氣是上千年農民和土地對話總結的經驗,至今,仍有許多可以寶貴的傳承。彥明用一本節氣曆書對照著現實的土地植物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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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輯「園圃與動物」,敘述植物成長與周邊動物的關係。不只是鳥類,連蜜蜂、鼠,蛞蝓,蝸牛,都在彥明觀察中,和動物奮鬥,和昆蟲奮鬥,有時是幫助育種,有時是利用來授粉,情況各異,彥明用到「奮鬥」二字,可以想像她埋首植物的成長,悠閒田園心情早已煙消雲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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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第三輯「菜圃和溫棚」,這裡面有許多彥明從異地在荷蘭育種成功的植物:「枸杞葉」「絲瓜」「馬蘭頭」「天藍苜蓿」「野韭菜」「薺菜」??不只是育種成功的快樂,也可以一盤一盤端上桌成為佐餐的菜餚,更讓人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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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輯「園裡奇花異果的味道」,收成多了,有了葡萄釀酒,奇異果釀酒,也有了各種果醬的製作。牡丹、玫瑰、桂花、香椿、柿子,都可以製作成醬料,保持長久,也可以沖茶、塗抹麵包或拌麵,更是延伸出的樂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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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輯收尾「生生不息的園地」,大概是所有真正愛過土地、愛過植物的人最終都有的感觸: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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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親近自然的過程裡,改變自己的自我,生命原來是這樣延續的,生命原來是和周遭環境息息相關的,自私、自大,唯我獨尊,如何能成就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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彥明從台灣到荷蘭,從編輯職場到土地裡的耕耘者,她耕耘了自己心靈上溫厚的那一片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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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越來越少談世界新聞,「且將世事花花看」,眼睛也真的老花了,少看報紙,少看社群媒體,少看電視,模糊看世事,有另一種快樂,紛亂中,靜看因果,各自有各自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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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一方心中的田地,切莫荒廢,時時耕耘,便是天長地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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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四年十二月一日於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