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海上夢華始末
二○○三—○四年間,為了進行中的博士論文做研究考察,隨著我在追尋的文件、藝品、人物、故事,從法蘭克福、柏林、科隆到了巴黎——這都是旅法時期或是觀光或是求學而熟悉的城市,找起資料得心應手,效率頗佳。相關論文後半部的行程預計到香港、上海,旅居歐美十載後返回亞洲,反而讓我感到陌生。
初抵上海但覺天寒地凍,過幾日竟然飄雪了,與我剛離開的熱帶香港別說是天差地遠,住了兩年的巴黎也沒見過幾次雪。此前約半年,家人剛好至上海工作,滬城對他也是新鮮的,在這個改革開放後迅速發展的都會,過去兩年工作場域的陰霾消弭了大半,於異地重新開始,跟上此地奔騰向世博的氣象,他的腳步也輕快有勁。
我的研究生活十分規律(而單調),白日埋首於上海圖書館三○年代的史料,日暮時分走出圖書館,千禧年後的上海對我招手,卻只能拖著疲憊的身體走向公車站:懷著圖書館裡浸淫了一日的老上海回憶,沿著七○年後再度繁華璀璨的淮海路(昔日的霞飛路)而下,擁擠而每站必停的公交車行進得很慢,允許我一路緩緩拾起新世紀法租界的風華,到霓虹漸次黯淡,就知道外商聚集的虹橋區近了(上海圖書館站於世博開展年通車,走出地鐵站就到圖書館的便利,當年是沒有的,在幽暗的地底想像地上的風光,是截然不同的感受)。週末休憩,我們再回到法租界,試試新開的老宅餐廳;天氣好的時候,於戶外咖啡座閒坐,翦幾分法國梧桐篩落的陽光;或是到外灘走走,一邊仰望那整排留下上世紀資本印記的新古典建築群,一邊瞧著浦東那側仍不斷升起的高樓;或者去黃河路的會館做腳底按摩,啜養生湯品。
至復旦大學探訪師長,討論研究主題,則是難得溢出常軌的小冒險。地鐵10號線開通前,去一趟虹口像是到邊疆,公交得轉好幾程,路況不好而沙塵飛揚,風塵僕僕不只是說法,是很寫實的。在虹口閒逛,書本裡讀到的魯迅,像是還徘徊在公園、里弄、內山書店裡,他所描繪讓人垂涎、具有「香豔肉感」的「藝術」弄堂小吃—薏米杏仁蓮心粥、玫瑰白糖倫教糕—隨著帶有「晚明文選」辭藻的古風叫賣小販,不知去向何方;以日文吆喝而洋人不大買的那些水果和花販子,已成為歷史;算命的瞎子和化緣的和尚,如今不會去閘北,大多在靜安寺前招攬生意。弄堂口的生意與時俱進,魯迅說到「上海市民存在一日,嚷嚷是大約決不會停止的」,則令人莞爾。
研究結束後我仍然年復一年地返回上海,不僅因為有親友在,猶如多了一個家,總是好吃好住好玩:那時我心裡已經有一部小說在醞釀,隨著每一次到訪愈加清晰。世博之前大量資金湧入、急遽發展高速奔騰的城市,宛若是沾染了張愛玲說的成名定要早、遲了來不及的急迫感,投入這巨大渦旋至滬上淘金的各路英雄好漢,不由自主隨之快速旋轉、沈浮,造就了小說《海上群英傳》。
世博前後的報刊專欄與報導文章邀約,持續我進一步探索上海的動力。我頻繁進出上海卻未曾久居,琢磨出某種特有的溫度與距離感,觀察著什麼持續變動,什麼似乎在轉變中留存下來,好奇著世博之後,那不斷嘶喊著要快的轉速,還能否如舊?或龐雜或細瑣難以納入小說範疇的書寫,在紀實與想像之間變幻的視角,於城市反覆行走,偶然與機緣之間發掘的歷史風物人情,聚匯了點點滴滴長流細水,而為散文集《海上夢華錄》。
以為每隔一陣子訪滬會是常態,世紀大疫來襲,攪亂了所有人所有城市所有事物的次序與道理。不管是散文還是小說的形式,數年間累積的上海記事,無可厚非在虛構與真實、臨場與追憶之間生成,也帶著寫下來已經成為過去的覺悟。過去留下的痕跡,在疫情逐漸淡去的當口重新檢視,恍如隔世,猶如金宇澄《繁花》以九○年代的聲色犬馬,對照六○年代的「少年舊夢」。或許王家衛的影視版,揭露的是否符合時代精神已無所謂,不都是少年舊夢嗎?
舊夢其時也是惘然的,要回頭凝望方知個中滋味。我多年於疫前上海行走的痕跡,約略分為五個面向:「浮光掠影」是地域書寫,在遊走、觀察、思索之際,爬梳老城廂、法租界、南京路、虹口、浦東等區身世。二○一○年世博開幕閉幕前後,我都在上海,以文化研究者的身分,興趣盎然地觀察我所熟悉的世博之初——自一八五一年倫敦工業大博覽會的水晶宮、一八八九年巴黎萬國博覽會的艾菲爾鐵塔、到其後的紐約芝加哥世界展——演變至廿一世紀,以什麼樣的風貌在上海呈現,誌為「世博采風」。關於飄忽物質與精神之際的上海文明側寫,收錄於「生活食尚」,從飲食穿衣建築電影時尚面向切入;參與上海建築黃金時代、於塑造上海市貌功不可沒的匈牙利建築師鄔達克,出身上海法租界、成為主流時尚雜誌封面首位非白人面孔的混血名模奇娜.瑪夏朵,則以專文介紹。
「雙城故事」以香港上海雙城相互對照而暗別苗頭開展,前幾章透過幾件美容用品的流轉,講述始於廣東而在十里洋場大放光彩的雙妹化妝品花露水,如何分立於香港上海各自發展;紅遍大上海的明星花露水如何到了台灣,成為長輩梳妝台不可或缺的存在。張愛玲寫過的淺水灣飯店,曾經接待海明威夫婦、詩人奧登及小說家伊薛伍德,而這兩對「戰地記者」分別以香港為跳板深入中國,留下在重慶與上海的記事。「市井風情」主場景的盧灣、南市兩區,在上海發展過程中消失了,併入其他行政區;虹口饒富老上海風情的禮查飯店,同時存留了遠東第一時髦飯店與上海證券交易所的記憶,如今是博物館。我在老城廂行走,弄堂裡鑽來鑽去,買菜、逛舊書攤、尋修鞋,在拆遷中的市場看面料,弄堂裡聞著阿姨燒魚的醬香,人民公園裡聽上海人相親的流言蜚語。
在衛星導航規劃路徑成為常態前,手持地圖古典地探索城市,去感受它的律動心跳,是我喜愛的漫遊方式。波特萊爾(Charles Baudelaire)眼見第二帝國時期的巴黎如蟬般褪去外殼,蛻變為十九世紀的風貌,那顆象徵城市中古之心的聖母院以及零星的中世紀建築(克魯尼修道院、索邦大學前身的神學院、羅浮博物館地下的古宮牆……)斑駁殘存於蟬翼、胸腹之間。詩人哀嘆「巴黎在變,但我的憂鬱紋風未動」(Paris change! Mais rien dans ma melancolie/ N’a bouge!),「一個城市的形貌要變,唉,比一個人變心更快」(la forme d’une ville/ Change plus vite, helas, que le c?ur d’un mortel)。我跟隨波特萊爾的腳步來到巴黎,之後是柏林,上海。到哪裡都是異鄉人,那憂鬱的顏色多少也淡了,看著城市變動比最薄倖的情人翻臉還快,覺著那個趣味—但循著同濟大學出版的建築書找路,見著圖片裡的弄堂只剩下半個石庫門,一邊還在鏟、磚瓦連番滾落,工人吼著快閃開,仍不由得動魄心驚。
作為一個不完美的漫遊者(flaneur),於浮動之世晃悠且安然自得,非我所長,一次次流動於不同時空的漫遊,容許我在稍縱即逝的瞬間,凝望無窮盡的可能。在我眼前與回憶間流逝的上海,是蟄伏的幽魂,隨著每次的閱讀重新有了生命與光彩,再度被召回永恆輪迴的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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