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的話
我們所聽到過有關查緝毒品的敘述,多半是從「執法者視角」出發,這是有原因的。那些向記者侃侃描述驚險破案過程的美國緝毒局(Drug Enforcement Administration, DEA)幹員,不僅吹噓自己化身為毒品案件裡的英雄,還可以順勢為緝毒局爭取到更多的預算。
對照之下,毒品走私者就沒大肆張揚的動機了。在這個行業裡,多嘴只會招致禍端,若非入獄,就是更慘的下場。因此,多數毒品戰爭故事聽起來都大同小異─英勇的探員對上邪惡的吸毒者、毒販或販毒集團老大。
在這類千篇一律的敘事體裁裡,故事都只講了一半。
本書既不循舊套路,不預設緝毒局幹員身懷美德,或販毒者生性殘忍,也不刻意反向操作。我大量引用了金三角地區犯罪者的親身敘述,他們之中有些人甚至是冒著丟掉腦袋的危險跟我說話。這些人很少留下縝密的紀錄或小本本,單單就是憑藉著他們的記憶來述說,因此,我必須盡可能透過其他人的證言,交叉印證這些口述歷史;不過在某些情況下,我也只能呈現他們所告訴我的回憶。
我利用警方的紀錄與一些佤族(Wa)儀式的人類學研究,重建了部分場景。美國中央情報局(Central Intelligence Agency, CIA)與緝毒局的官方文件至關重要,有的文件已經解密,有些則是我以「創意」手段取得。為了讓敘述邏輯更加清晰,有時我會合併多次對話,或調整事實揭露的順序。書中多數名字是真名,不過我也隱匿了幾個身分,防止他們遭到黑幫或政府幹員的報復。
以下是我的警告:本書讓鮮少有人聽聞過的觀點浮現出來,而且這些罕見的敘事角度幾乎不曾在本書之外出現過。我想要呈現一個更全面、更真實,而且不流於單調的故事。書中的人物為了榮譽與權力而拚鬥,他們相信自己比敵手更為正義,善與惡只主觀存在於他們的腦袋裡。
最後一點是關於「金三角」(Golden Triangle)這個詞,它其實並沒有正式的定義。我使用「金三角」一詞來描述東南亞的毒品生產中心:它主要位於緬甸境內,並跨入中國、寮國與泰國邊界的多山區域。我們可以稱呼此地為一處「毒梟烏托邦」(Narcotopia):在這裡,毒品是形塑地方商業、政治與日常生活的關鍵力量。金三角支撐起整個以海洛因與冰毒為主體的地區經濟;根據聯合國的說法,這個毒品經濟體可能超越全緬甸的國內生產毛額。
前言
佤族是亞洲乃至全世界最受到醜化的族群之一,幾個世紀以來一直都是如此。對英帝國來說,佤族人既「骯髒」且「毫無疑問的野蠻」。在此之前,中國清朝也將他們視為「蠻夷中最頑固者」。
就連十六世紀的探險家瓦斯科?達伽馬(Vasco da Gama)也誹謗過佤族,儘管他從未曾涉足佤族的家園:那片分隔緬甸與中國的崎嶇山脈。不過是聽到有關這個部落的傳聞,就將之永遠鐫刻在詩歌之中:
殘酷的饑餓中,他們吞食人肉。
以熱鐵烙上自己的身軀─行徑鄙陋!
但他錯了。佤族並非食人族,而是獵頭者,他們在儀式上將敵人的頭顱插在槍尖上。就像蘇格蘭氏族跟法國革命者一樣,他們這麼做是有理由的。
從中世紀一直到二十一世紀,佤族持續遭到貶低,即使他們早在好幾代人之前,就已經停止獵頭活動。最後一枚被砍下的頭顱,大約是在披頭四狂熱到迪斯可流行之間的某個時間點,然而汙名流傳至今。今日,他們被貼上的是「毒品部落」的標籤。幾乎所有關於佤族的文字,都是將他們描繪成不斷產出非法毒品的凶惡山民。
很少有文化跟單一商品之間有如此緊密的連結。美國的阿米許人(Amish)製作家具、瑞士人打造手表,佤族人則製造冰毒(meth)。在冰毒流行之前,他們曾大量生產海洛因。佤族居住的土地苦寒,不適合種植蔬菜,卻是種植海洛因原料─鴉片罌粟(Papaver somniferum)的理想之地。
就像車臣或美國奧薩克(Ozarks)山區的山民一樣,佤族也喜歡照自己的方式行事。一個名為「佤邦聯合軍(UWSA)」的部落,威權控制著他們的原生土地,儘管這裡的每一寸土地都位於緬甸境內,但佤邦聯合軍自行制定法律,保衛自己的祖國,修建道路,徵收稅款,甚至還發放駕照。從各方面來說,它就是個政府。然而,對於最近將矛頭指向佤族的帝國─美國─來說,佤邦聯合軍只是一群「首腦」跟「毒梟」組成的幫派,掌控著「危險的犯罪集團」。但即使這樣,又對誰造成危害呢?據說是對美國人。對那些從未聽過佤族的美國人來說,這種說法不免讓他們感到訝異;事實上,幾乎所有的美國人都沒有聽過佤族。然而美國緝毒局堅稱,佤族造成「美國境內的犯罪、暴力以及可怕的社會危害」。
非法毒品確實是佤邦聯合軍的主要收入來源之一。多年來,佤族土地上生產的大量毒品流入黑市,毒品走私者將它們偷偷運上美國海岸。因此,美國緝毒局將佤邦聯合軍視為首要打擊標的。美國的明確目標就是要「破壞瓦解」整個佤族統治體系。
問題就在這裡。佤邦聯合軍不是什麼叢林黑幫,它經營運作的是一個稱為佤邦,擁有超過五十萬人口,一個真的不能再真的國家。它有自己的學校、電網、國歌與國旗。雖然它因為未獲得聯合國的認可,幾乎所有世界地圖上都未標示出它的領土,但是這片領土的面積超過一萬兩千平方英哩呢。佤邦控制的土地面積,幾乎跟荷蘭一樣大。
指揮著三萬名士兵以及兩萬名後備軍人的佤邦軍隊,比瑞典或肯亞的軍隊規模還大。佤族擁有高科技武器:大炮、無人機與足以擊落飛機的導彈。佤邦聯合軍火力之強大,讓墨西哥毒梟與其相比簡直像一群街頭混混。佤族儲備強大火力的武器是有原因的,他們擔心的不只是美國。佤族是中國邊境上的原住民,就像藏人跟維吾爾人一樣,少數民族在中國政府的統治下吃足了苦頭,中國對他們的管理方式,是鉅細靡遺地控制著他們的一舉一動。佤族也面臨著相同的威脅。
你或許會好奇,為什麼有「自由西藏(Free Tibet)」運動,卻沒有佤族解放運動呢?因為佤族早已經解放了自己。然而從西方人的眼光來看,他們卻選了一條錯誤的道路:透過生產非法毒品,將利潤用來購買武器,對抗任何膽敢奪取他們土地的外來者。
這是無法閃躲的事實。就像海地立國於蔗糖,沙烏地阿拉伯奠基在石油之上,佤邦則是藉由海洛因跟甲基安非他命(methamphetamine,冰毒為其俗名)而安身立命。佤邦聯合軍位於東南亞毒品貿易的核心,光是冰毒一項的年產值就高達六百億美元。多數「真正」國家的經濟產值甚至遠不及這個數字。
佤族領袖確實主宰著一個毒品國家;然而抓捕他們、扔進美國監獄,將會清空一個外國政府的行政機構。換句話說,這將造成政權更迭。本書寫作是出於一個簡單的信念:當一個超級強權試圖破壞另一個文明,並將其人民貶為世界舞臺上的賤民時,我們得找出居於劣勢一方的故事。這是我多年來持續努力的目標。
我是一名美國記者,在曼谷生活、工作超過十五年。在美國國家公共廣播電台(National Public Radio)的國際新聞報導節目《世界》(The World)的日常工作中,我可能報導的新聞內容從流行音樂團體到暴動都有。但我也兼任毒品新聞的記者,專門報導毒品跟組織犯罪相關的新聞。我的第一本書─《你好,陰影之地》(Hello, Shadowlands)─的寫作前提認為,犯罪者往往是理性行為人,而不盡然單純是心狠手辣的妖魔鬼怪。這本短篇合輯說的是東南亞走私客跟叛亂者的真實故事。你可能以為本書會提供更多佤邦聯合軍的事蹟,但我知道的也就那麼多。跟達伽馬一樣,我也是透過二手故事接觸到佤族。
自從得知佤邦存在的那一刻起,我就對這個藏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禁忌共和國深深著迷。我是在美國阿帕拉契山腳下的工業小鎮長大,對山民有種特殊情感,我一直認為佤族並不像他們的名聲那般險惡。然而要進入佤邦相當困難、極為困難、遠比前往北韓或南極更困難。這裡有美國人面臨的最高入國門檻,因為佤邦聯合軍認定所有美國公民都是潛在間諜。想面見佤邦聯合軍領袖更是難上加難,因為他們有許多人遭到美國緝毒局通緝。但我仍然決心去面見亞洲毒品貿易中所謂的「超級反派」,進一步了解他們的世界觀。
本書就是此行的成果。這是一支原住民族利用毒品力量,傳奇性地創建前所未有的國家。這個故事不僅是鮮為人知的部落群體之掙扎,還有更多利益牽涉其中。好萊塢影視跟有線新聞網讓我們以為反毒戰爭只發生在美洲,而且媒體已經榨乾了所有拉美毒梟的相關細節。同時間,亞洲的地下世界卻無人聞問。它被視為邊緣地帶的獵奇現象,跟美國種種皆無關係。
這是個危險的謊言。
當我開始窺探佤邦聯合軍的內部運作時,並不指望會發現溫馨甜美的景象,但我發現的卻遠比想像中還要奇詭。事實證明,這支毒品軍隊的起源故事裡,到處都是美國染指的痕跡。中情局不僅創造了佤邦聯合軍崛起的條件,他們的重要領袖之一更曾是美國緝毒局的線人。
美國政府告訴我們,佤邦聯合軍是「為了利益毒害我們社會」的怪獸,但它也是在美國特勤幹員的惡意與無能之中祕密培養出來的野獸。
每個帝國都需要野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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