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你要小心人類，他們不是你的朋友」

── 讀《少年Pi的奇幻漂流》

作家�盧郁佳



　　加拿大作家楊．馬泰爾的小說《少年Pi的奇幻漂流》，描述印度十六歲孤獨的次子Pi，父親經營動物園，遇政局動盪，遂變賣動物，全家搭上運送這批動物的貨輪，移民加拿大。中途船難，無人生還，救生艇上只有Pi和一頭鬣狗、一頭斑馬、一隻紅毛猩猩，還有一頭孟加拉虎「理查．帕克」。在漂流過程中，他一面嘗試確保淡水、食物，一面要跟老虎對峙活下去。



　　海上與虎同舟的二百二十七天，二○○一年橫空出世，贏得布克獎，獲獎無數，暢銷百萬冊。小說先說一個緊張刺激的青少年奇幻冒險故事，最後說另一個驚悚殘酷的成人向犯罪悲劇，頓時天地變色，全書鋪陳的奇觀、奇遇，回頭看都從現實轉為象徵。場景像是教堂長窗上的彩繪玻璃，從原本的鑄鐵輪廓格子裡炸裂剝落滿地，讀者訝然滿手碎片，拼出截然不同的故事，真相在全書結束後才浮現。原是兇手說出的台詞，卻成了受害者所做的事。審問沉睡之人，用夢囈暗示真相，憑藉的是驚人華麗的想像力，不著痕跡跳躍穿梭多種畫風。瘋狂喜劇、打屁垃圾話，背後是冰冷的非人慘劇，令人戰慄、吐魂，撲朔迷離。



　　本文將介紹冰山下的冰山，第三個故事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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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i回憶童年時，講了兩件事：動物行為和宗教。



　　第一，以獅子為例，他說，你若掉入獅穴，給獅子撕碎，是因為侵犯了牠的領土。所以馬戲團的馴獸師要比獅子先進表演場，讓獅子知道這是馴獸師的領土；再用吆喝、跺腳、揮鞭來展示優勢。獅子屈居劣勢，會垂低尾巴，貼著場邊走，叫牠往東牠不敢往西。



　　馴獸師只要不小心給窺出了破綻，就得付出慘痛的代價。很多動物對人表現敵意是因為不知彼此階級高下，階級決定動物可以與誰交往、如何交往、在何處進食、何時進食、在哪裡喝水等等。否則動物會混亂不安，緊張、浮躁、危險。不必以力服人，馴獸師態度自信強勢，能震懾敵手就是階級優勢。



　　最順從馴獸師的獅子，其實是獅群中位階最低的。服從馴獸師可換取額外食物，但得到保護更重要，還能成為馬戲團的明星。動物園裡也是，社會階層低的動物，最會用心去揣摩飼主的意思，也對飼主最忠實，最需要飼主陪伴，最不可能挑釁飼主，發脾氣鬧彆扭。



　　第二，Pi信了印度教，因為印度教神話中，被母親教訓、不聽話的小孩，被邪王蔑視的侏儒，都會突然大顯神威，小卒變英雄，完全壓制對方。



　　然後Pi又被基督教所吸引，因為與印度教神話截然相反，耶穌竟然相當潦倒且衰小。耶穌想吃無花果，但不到結果的季節，耶穌就詛咒永不結果。無花果樹立刻枯萎。Pi很氣耶穌像任性的小孩不講理，想忘掉，卻三天滿腦子都是耶穌，只好入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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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去我把Pi這些話當動物星球、國家地理頻道科普人文節目看。這次讀完作者所有中譯本，才知道要當小說看，嚇到吃手手。



　　馬戲團的馴獸師為建立優勢，要比獅子先到表演場，這是什麼意思？Pi是次子，來到這世界時，爸媽和哥哥都已經在了。而他認為這代表他的劣勢，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次子的絕望，經常是和兄姊困居一室，無路可逃。而對方隨時可以傷害你，他比你高、比你壯，你打不過，沒有辦法，只能認命忍耐。



　　如果Pi比哥哥受寵，他會認同後發優勢，也會從環境中找到證據，例如商店貨架上的牛奶，越晚到的越受歡迎。但Pi接受了「先到為王」，說明他的處境悲慘屈辱。



　　馴獸師向獅子吆喝、跺腳、揮鞭，人類怎麼宣示領土、展示優勢？例如臺灣有家長會對小孩說「房子是我買的，不乖就給我滾出去」，小孩相信流落街頭一個人無法生存，便只能就範。或是兄弟吵架，哥哥把共用的必要物品據為己有，不准弟弟用；設下障礙，誤導、妨礙弟弟完成任務，讓他被罵；栽贓陷害弟弟。這些都能瓦解反抗意志。



　　最順從馴獸師的獅子，其實是獅群中位階最低的。Pi說的就是自己。必須比哥哥更用力討好，才能得到父母保護。



　　為了生存，禁忌就是「挑釁飼主，發脾氣鬧彆扭」。Pi把憤怒的自我，投射到印度教神話的小孩、侏儒身上，報復性揚眉吐氣。但基督教神話中的小孩這麼任性，卻不用受罰，徹底激怒了Pi：憑什麼祂可以、我不行。



　　也吸引了Pi一探究竟。



　　馴獸師只要不小心給窺出了破綻，就得付出慘痛的代價。基督教的平等信念就是破綻，令位階最低的獅子也開始想，說不定牠可以和馴獸師平起平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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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說前半，作家訪談成年人Pi，談到貨輪故障原因，Pi說不知道，深夜在艙內被爆炸聲驚醒，還搖醒哥哥邀他去探險，態度輕鬆。全書結尾，日本運輸省海事官員訪談少年Pi，聽完第二個故事版本，又問貨輪故障原因。Pi勃然大怒，痛罵水手白癡。過去Pi自小不准自己生氣，既指責耶穌生氣很不合理，凡人生氣也不合理：「他們的怒氣應該針對自己而發，因為外在的惡行是因為釋放了內在的邪惡。善的主要戰場不在競技場，而在每個人的方寸之間。」此刻Pi竟在人前脾氣失控，顯然被戳到了點上。



　　全書開頭，童年動物園有遊客餵毒殺動物，所以園裡掛了牌子：「你知道動物園裡最危險的動物是什麼嗎？」指向一面鏡子。



　　結尾，Pi囑咐老虎：「你要小心人類，他們不是你的朋友。」



　　馴獸師只要不小心給窺出了破綻，就得付出慘痛的代價。第三個故事是，船會沉，和Pi有關。



　　各位讀者，作者要你小心Pi，他不是你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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