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化資質財富成創作才賦──小序王羅蜜多散文集《斬薰蛇》
林央敏
確定的年閣我已記不得，初識王羅蜜多大約在2015-16年間吧？那時他剛加入「台文戰線」這個旨在發揚台語文學的社團，因而認知這位年紀不輕的詩壇新秀也是一個台語文學的愛好者及創作者。初識之時，偶見他的詩作就覺得他有寫作才情，但常常被他這個「熟音生份化」的筆名混搞得腦筋拍結，在看到他或介紹他時總會脫口叫成「王波羅蜜」或「波羅蜜多」。我以為只有我嘴舌拐著唸不明，原來還有其他文友都曾被他的阿耨多羅三邈四無六正覺的筆名衝擊攪混過。有一回，我在台南的葉石濤紀念館演講台語文學，王羅蜜多有報名要參加，當日我進會場時看到擺在入口處的簽到單，上頭印有「王波羅蜜」的電腦字，右邊空格已有簽名筆跡寫著「王羅蜜多」，就知道承辦人的目睭也被耍弄而不自知了，此事宣開時，大家互投會心一笑！都覺得無傷大雅！此後，我特別小心翼翼的練習唸記，才把他的這個運用多種修辭技藝所「雕飾」出來的筆名記住。
讀者且看，筆名雖然只是一個名詞，王羅蜜多都這麼要緊它的字面與字心的形音義，可知他對文學創作也應非常慎重。
果然，後來漸漸讀到他的更多台語作品，並發現他在同時或更早些也在寫華語詩，當中台語作品還擴展到小說、散文、劇本，且都有不錯的成績。這時，我猜想王羅蜜多應有不錯的文學底子，只是不知何故到了臨近退休的「中年後葉」才開始發表作品？幸好踏實努力的人起步雖晚也能發揮「資質財富」，嶄露創作才賦，我認為他平時為了提昇自己的文學創作，不僅懂得要多多閱讀，而且想必讀了不少好書，閱讀之時有在認真學習、細心觀摩，然後勤加練習，又懂得靈活變竅，所以才如此進步神速，且能旁通多種文類。現在，他繼台語與華語的詩集、台語的短篇小說集之後，也要出版台語的散文集了。
這本《斬薰蛇》共收錄三十篇長短不一的散文，小品文或小品「組合文」（性質類似「組詩」）佔大多數，這些小品分別有寫人、寫動植物、寫古早物、寫人生感悟、讀書領會和紀遊古蹟地景等等，外形很像西洋文學的隨筆，其中不少篇章可見得作者擅長賦予小事物鮮活影像，讀來輕鬆有趣，這類小品大部分是作者本於特有目的和基於閒來無意間騎著大輪車（腳踏車）四處逛遊時的所見心得，因為創作題材來自一台鐵馬的運載，作者便統稱之「鐵馬文學」。此外尚有部分是具有結構統一體的長篇散文，作者自承它們是「有掠主題、經過營造的書寫」（見本書作者自序），這部分最具文學的藝術含量和散文的可讀性。
看來作者很重視作品的藝術性，對屬於形式方面的結構、詞藻也精心講究，這方面尤其體現於〈大寒的暗暝〉這篇長散文，而內容也是經過沉思，不是想到什麼、看到什麼就記寫什麼，情感也是經過沉澱後，才選材下筆加以組織成篇。姑舉數例證明：
駛車行佇落南的高速公路，大寒的正月，毛毛仔雨。閃閃爍爍的路燈淡薄仔生冷。是流線型的，像手一肢一肢直直伸向天頂，手捗（poo）屈直角，中央有目睭展開開，齊齊（tsiau-tsiau）掠我金金相，眨眨（tsha?p-tsha?p-nih）。──〈大寒的暗暝〉首段
文章一落筆便使出「移情式擬人法」的描寫把場景寫活，叫路?「動」起來，散發詩意。再如：
我駛入一條彎斡（uat）的農路，這是迵去雞牢（tiau）仔的路。
雞牢仔是K的畫室。本底丈人佇遮飼雞，有四五落雞舍，頭前搭鐵厝用來囤飼料、囥工具，歇睏。落尾雞舍拆掉，換種檨仔，留落來的鐵厝就做K的畫室。K慣勢講遮是雞牢仔，只是較早產雞卵，這馬換生藝術品。K可能頭殼內一直有卵的影跡，定定會佇海邊抾鵝卵石（go-nn?g-tsio?h）轉來，用粗鉛線一粒一粒箍捆（khun），閣連做一?一?，用來做畫室的隔間簾仔。伊講，石頭卵的作品誠沉重，箍捆的姿勢嘛愛激頭殼，無像生雞卵「pu?t」一下就一粒，遐爾簡單。──〈大寒的暗暝〉第3∼4段
這些片段文字寫開車與停車兩個現在進行中的動作，中間「觸類旁及」插敘記憶中的相關事物與心理感覺，用以強化現實情境。這篇長文，作者採用「旁觀式的主觀敘事法」，它是一種在角色獨白式的自述中隱含全知觀點的敘事法，這種敘事法分為兩種方式：
其一是敘事者分裂成兩個角色來寫自己，即寫作者本身是真實作者兼隱藏作者，寫作時先抽離自己另創一個說故事的人，由「我」以全知觀點來講述自己（的寫法）。
其二是有兩個關係密切或曾密切互動的不同角色，由其中一人來寫自己與另一人間的相關情事（的寫法）。
〈大寒的暗暝〉屬於第二種「旁觀式的主觀敘事法」。筆者過去多次使用這種技巧來寫散文，特別在寫往昔的事物或主要內容出自回憶時。王羅蜜多這篇也是用了這種特殊的敘事技巧，內容在於寫存在於「我」腦海中的「K」，在「我」的心目中，「K是偉大的藝術家」。這種手法運用得當，可以增強散文的小說性，擴大文字的戲劇張力，而引人入勝。
這篇序文說的只是引子，不在解析〈大寒的暗暝〉的所有表現技巧，用意只在說明王羅蜜多在寫作重要散文時相當用心，我想只要讀者細讀，自然能品賞到更多可讚之處。至於其他不少小品文，看似隨筆記寫日常點滴或出遊所見，實則也是經營的結果，好比〈蜜多桑佮鐵線蕨〉這篇：「……鐵線蕨發佇我彼台足少駛出門的轎車邊仔的水溝縫，逐工出門經過攏愛請安問好，而且自從『相換名』了後，我就逐時用鐵線蕨的身份對蜜多桑敨（thau）破心事。……」讓蕨草與人對話互訴的設計及內容既新鮮又充滿想像，讀者不妨輕鬆品味。
2023/7/1寫於新竹尖石鄉北得拉曼山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