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一
願我們總有晴空萬里,風和日麗
經歷過九零年代的青春,到二○二三年的今天,我偶爾會覺得千禧年之後的電子世代,是個遠離現實的奇幻故事。身在故事裡的你我,哼唱著差不多的歌曲,懷抱著差不多的理想,承擔著彼此差不多所有的年少往事與記憶斷片從實體轉為線上的歷程。二○二○年之後席捲而來的疫情,若沒將我們封鎖在暫時棲身的現實裡,也使我們周身世界彷彿歷經屠城浩劫,故事裡的人事,將重新接受新時代的安置。而我們或許難免恍惚,當熟悉的景物輾轉由日常轉變為鄉愁,由異鄉變成故鄉,關於劫難的記憶是否也可以展望重生的可能,得以如花盛開?我們所閱讀的,正是這樣一個見證曲折世代,鄉情替換,在世界的愛與傷之間迂迴,找尋出路的旅程。我們總還是盼望,旅程雖然難免歷經陰霾,可是終點有光。
故事裡的主角,安瑟,來自台灣,爾後移居巴黎。安瑟第一人稱的敘事,在回憶與現實的兩條敘事線之間跳轉,既是親密有如私語,也不時帶有遠觀人世的疏離感。她訴說與情人之間的悲歡離合、纏綿密語,還有與世界永恆在爭鬥與和解的路上,未有終止的羈絆。透過安瑟,我們似乎重新經歷一次難以忘懷的成長痛。青春狂飆的路上,有苦有甘,也有你我熟悉的金曲相伴,在主角記憶的波紋裡調轉頻道:從「瘋狂世界」、「溫柔」、到「不一樣又怎樣」;從屏東到台北,再從台北到巴黎。我們輾轉在成長的鄉城與盛開的花都之間,見證豐饒、毀壞、孤寂與激情,從回憶耗盡鄉關何處的寂寥,走到生命深處仍能如泉湧的絕美姿態。《近曙》,是一個關於痛苦、寂寞,與失落的故事,也是一個關於包容、愛,與理解的故事。故事不一定只有一種結尾,也不一定要有壞的結尾。愛或許不可能無傷,卻不盡然得痛到低處才能絕地逢生。
在作者精準捕捉的視覺動態裡,情人的眼眸清澈如許,而眼睛所見,卻往往在現實與記憶之間撲朔迷離;舊城遺失了火車站前的天橋,遠行的我們返回曾經停留的路口,竟不知如何再與彼岸相繫。安瑟在兩個城市之間的過去與現在、創造與毀滅之間擺盪,也在面對與逃離之間游移不定,然而這樣的擺盪,卻未必需要以某種抉擇作為和解的終極手段。因為抉擇的背面是離棄,也是歸屬;是拒絕,也是肯認。《近曙》的核心,正是不斷週轉於這種非此即彼的雙重性,但又急欲攻出重圍,破繭而出的青春與愛慾之靈。而這個愛慾所訴說的對象,必然得是女人與女人之間。
閱讀《近曙》的過程,需要面對幾次極為嚴厲的考驗,一部分是來自翻譯的名詞所帶來,參雜陌異與熟悉的雙重感受:作者所刻畫的巴黎場景,每年春天必訪、櫻花繁茂的野餐勝地原來叫做「蘇鎮公園」;我曾經住了近十載的居所附近,沿著龐畢度中心往上,能找到亞洲食品超市的小街原來叫做「溫州街」,而「盆底肌」原來不是某個跟植物有關的專有名詞……。我們儘管對專有名詞懷抱著不同的認知、誤讀,與遐想,卻對名詞指涉的肉身那時而狹長、時而幽微、時而溫順、時而爆裂的隱喻毫無異議:原來珊瑚有靈,火山有愛;而「冰川底下的岩漿」可以「壓抑著爆發的末日」,那是妳我共處的世界裡,我們一起面對的險境,而不只是個體孤身承受的憤怒。翻譯可以是另一種詮釋,作為譯者,我們可能同時是原文本的叛徒,也是為文字遠渡彼方的忠僕。而作為作者,我們又如何在言說中轉讓生命的一部分,時而狡詐時而忠誠,讓虛構與真實的軌跡交纏、交融,直到再分不清彼此。
《近曙》呈現一個青春導航失靈,迷途少女步步走向光的軌跡,沿途有傷痕滿佈的瑰麗風景,也有雨過天晴的勇敢與希望。透過安瑟,我們在她肉身所承受的痛苦之外,想像生命未曾終結之處,所有可能的書寫與畫、字與意象;還有愛與慾交織,恨或傷痛的轉機。《近曙》箴言般的開場:「很久以後,我才領悟,不敢直視世界的人,注定要誤讀一切」,也暗示了故事中的角色,在與傲骨青春、曲折命運纏鬥的路上,還是要步步走出「真相」的決心。多年後,《挪威的森林》化身電影場景,《燃燒畫像的女子》化身晴,蕾雅化身為那個總不知為現實或理想交戰不停、轉身與誰結盟的前任。某天,芷婷的出現,將連結夢的開始與幻滅,而妳我熟悉的同窗好友,化身為小麗,持續在「怪怪的」我們身邊提醒青春沿路風光明媚。虛實的邊界,記憶捲動反叛與妥協交戰的每一回合,經歷狂風海嘯的我們未必無以為繼,而或許妳,就是我,黑走到盡頭,就是光。周桂音所書寫的《近曙》,是寄寓於光明的,但是她並不迴避暗處如獸怒吼。即便有些暗處,我們得孤身前往,我想《近曙》允諾的,是冬去春來櫻花燦爛,夜到深處仍有天光。讀到故事的結尾,我想到今年也來到快要終結的時候,文字裡的巴黎好似在不遠處,我眼前的故鄉雖然還有些生疏,在紙上卻顯得如此清晰可見。文字虛構的天橋並不直通過往,也無需揭露天機,透過飛雁滑行天際的人跡,我們或許可以擁抱所有未知的可能:假如遠行的妳,未必需要經歷驚濤駭浪;假如走向他處的我們,毋需迷失;假如彼端比從前,更加善待今天的妳;假如那頭黑暗狂暴的獸,不再徬徨於無邊的夜,不再走向一種必然的終結……。假如生命是霧裡迷航,直視世界的目光,或許難以免除現實中的傷,我們在彼此書寫、彼此理解的路上,也不盡然朝向同一種真相。
假如我們始終不敢直視世界,還好書寫有一百個眼睛,即便我們無法看破誤讀的命運,至少,它總是一言難盡。
洪筱婷
逢甲大學外文系助理教授
2023年12月10日高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