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序:幸田露伴及其筆下的職人小說
◎章蓓蕾(本書譯者)
幸田露伴是日本明治時期的著名作家。他的創作力豐沛﹐文字典雅優美﹐敘事內容濃密﹐從各方面來看﹐露伴都堪稱日本近代文學史上最優秀的作家。他的成名作〈風流佛〉(一八八九)與之後連續發表的〈一口劍〉(一八九○)、〈五重塔〉(一八九一至一八九二)﹐都是以傳統職人為主角﹐尤其是〈五重塔〉裡的木匠十兵衛﹐在日本更是膾炙人口的小說人物。
但是迄今為止﹐露伴的作品翻譯成外文版本的數量極少﹐跟同時代其他日本作家比起來﹐露伴在外國的知名度甚低。究其主要原因﹐應是因為他的小說採用難度極高的文語體書寫﹐而且他特別喜歡在小說裡使用大量漢字來表達佛教思想。露伴小說的譯者必須能夠掌握中國古文和佛教經典的基礎知識。不僅如此﹐露伴還經常引用日本古典文學或戲曲歌詞暗示故事人物的身世。譯者為了充分理解作者的用意﹐就必須具備日本古典文學與歷史典故等各方面知識。
露伴的文字在日本公認是極其艱澀難懂的。他的成名作〈風流佛〉在文學雜誌《新著百種》第五號發表時﹐作家正岡子規正在大學就讀﹐跟他同寢室的同學把雜誌買來讓大家傳閱﹐結果所有同學都認為﹐小說故事雖然有趣﹐文章卻不易閱讀。子規甚至自嘲地說:「文章沒人看得懂﹐肯定不是作者的本意吧。」其他同時代的作家如內田魯庵、田山花袋等人也發表過類似感想。
但是露伴對於深奧精練的文語體似乎情有獨鍾。明治維新之後﹐日本政府大力推行言文一致運動﹐許多作家如尾崎紅葉、二葉亭四迷、山田美妙等人都開始嘗試用口語體書寫﹐露伴卻始終抱持消極的態度。就連率先推行國語改革運動的作家山本有三親自登門勸說時﹐露伴也當面婉拒了山本的提議:「構想不錯﹐但我年紀大了﹐以後還是按照從前的寫法來寫吧。」
露伴具備的文字功底主要來自家庭環境與自我鍛鍊。本名幸田成行的露伴﹐出生在幕府的下級武士家庭﹐幸田家歷代祖先都在江戶城裡負責接待全國各地前來述職的大名(藩主)。擔任這項任務除了需要接受嚴格的禮儀訓練﹐還需具備相當的文學、戲曲、音樂等各種藝術素養。所以露伴從小就已熟讀日本古典文學﹐並對江戶戲曲作家曲亭馬琴的戲曲劇本與中國小說特別感興趣。
一八七八年﹐露伴進入東京府第一中學(現在的都立日比谷高校)就讀﹐班上有個叫做尾崎德太郎的同學﹐就是後來跟他共創日本文學界「紅露時代」的作家尾崎紅葉。
一八八三年﹐露伴因家庭經濟的理由﹐放棄了普通高中的學業﹐轉入遞信省(現在的總務省、日本郵政、日本電信電話的前身)主辦的電信學校就讀。畢業後﹐以電信技師身分派往北海道余市工作。
露伴在北海道的生活過得單調而孤獨﹐下班後只能以閱讀打發時間。他在這段時期接觸到大量文學著作﹐其中包括坪內逍遙的《小說神髓》、《當世書生氣質》等作品。露伴後來表示﹐《小說神髓》顛覆了小說只能勸世說教的概念﹐帶給來極大啟發﹐他因此萌生從事文學寫作的念頭。
一八八七年﹐露伴不顧一切拋下北海道的工作﹐花了整整一個月的時間徒步返回東京。他在沿途吃盡苦頭﹐有時甚至必須露宿野外。在這段艱苦的旅途中﹐他創作了許多俳句﹐其中的一首:「故里遙﹐惆悵伴露眠﹐野宿中。」即是他最有名的別號「露伴」之由來。
從北海道返回東京後﹐露伴在父親經營的紙店當店員。他在這段時期接受僧侶朋友推薦﹐開始閱讀佛教經典﹐讀透大藏經全部內容﹐同時又在作家淡島寒月引介下﹐重新發現井原西鶴的淨琉璃劇本的魅力。
露伴不僅學識淵博﹐深具文學造詣﹐更對日本的傳統與文化十分看重。他開始創作小說的時期﹐日本文壇瀰漫著崇尚西洋﹐鄙視傳統的風氣﹐但露伴這時已對西洋產生幻滅感。他認為文學作品應該注重日本的特色﹐具備東方的元素與色彩。他的成名作〈風流佛〉﹐與之後發表的〈一口劍〉、〈五重塔〉、〈?久物語〉、〈風流魔〉等作品也確實體現了這種觀點。
〈風流佛〉的男主角珠運是佛像雕刻師﹐腦中牢記了所有的佛像造型;〈一口劍〉的主角正藏是一名刀匠﹐他在師傅口傳心授的精心教導下﹐學會各種鍛冶刀劍的祕訣;〈五重塔〉的主角十兵衛則是從事寺院建築的宮大工(木匠)﹐他為了實現獨力建造五重塔的夢想﹐不惜得罪同行﹐遭人辱罵﹐歷盡千辛萬苦之後﹐終於完成心願;〈?久物語〉(一八九九)講述陶器商?屋久兵衛偷學技巧﹐跟陶工清兵衛合作燒成珍貴的伊萬里燒彩繪陶器「錦襴手」;〈風流魔〉(一八九八)描寫名古屋的的著名雕金師安堂平七追求技藝的極致境界﹐只要稍不合意﹐就拿起錘子砸爛已經做好的雕金飾物。
這些職人小說發表後﹐受到文學界與讀者的廣泛重視﹐露伴因此站上文壇的頂峰。文學評論家將這些作品稱為「名匠物語」﹐並歸納出主角之間的共同點:他們都是技藝卓越的職人﹐都傾注全副心力磨練技藝﹐精益求精;在歷盡千辛萬苦之後﹐主角終於超越現實的困難﹐達到理想的目的。有些評論家認為﹐露伴是企圖經由書寫自己「最擅長的職人小說」﹐對近代文明進行批判﹐藉此表明自己對作家這個行業的熱情﹐跟那些傳統職人是完全相同的。
露伴的小說寫作生涯在一九○五年發生了巨變。這一年﹐日本因日俄開戰而宣布進入緊急狀態﹐露伴在《讀賣新聞》連載兩年的長篇小說〈滔天浪〉被迫中斷。此後﹐他不再創作小說﹐〈滔天浪〉成為他唯一的未完成作品。他在同年發表的長篇詩〈出盧〉裡暗示﹐作家面臨國家危急存亡的關鍵時刻﹐不該繼續編織「躲進草庵獨享安樂」的美夢。
縱觀露伴一生的作品﹐幾乎涵蓋了所有文學體裁。除了小說之外﹐他也積極發表詩歌、俳句、短歌、隨筆、評論、戲曲、翻譯、考證、評論等各種文體的作品。〈滔天浪〈之後他雖然放棄了表現自我理想的小說創作﹐但仍然勤於筆耕。他在晚年發表的〈命運〉雖被歸類為小說﹐其實是以文語體寫成的長篇敘事詩。
晚年的露伴開始採用口語體書寫﹐但是能完全讀懂他作品的讀者仍然寥寥可數。不過﹐日本人對他的敬意並未因而受到影響。日本政府曾經頒發給他各種勳章﹐報章雜誌爭相刊載那些艱澀難懂的作品。露伴在文壇始終保持一匹狼的形象﹐幾乎不跟其他作家往來。當其他作家都跟著西洋的各種文學運動改變文風時﹐他始終如一地埋頭創作不受西洋影響的作品。
一九四七年﹐露伴去世了。以往跟他分屬不同派別的作家這時才意識到露伴的重量。因為日本人長久以來引以為傲的傳統﹐此時正面臨著存續的危機﹐而露伴則是日本傳統的守護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