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二樓書店 > 回到本源：經典中醫啟蒙對話錄

英文版序

克勞迪那．梅赫（Claudine Merer）

二○○六年十二月

　　我在二○○二年十一月認識了李辛。

　　那時我在北京剛剛住了六個月，一切感覺都很新鮮。

　　身為一個有西方醫學和傳統中醫學背景的醫師，我受邀在北京國際協會舉辦的僑民社區活動中介紹中醫。我想為聽眾安排一次機會，去參觀北京的一家中醫診所，做為交流會之後的延續。

　　很偶然，我遇到了李辛，他帶領我們參觀平心堂中醫診所，這是他出診的地方。

　　雖然那時他非常年輕（三十二歲），但我意識到他對中醫有非常深入而獨特的理解，並且，他有特別發達的敏銳直覺。在經歷過一系列在北京不同醫院學習的失望後，我知道這正是我要找尋的人。他友好地邀請我，在他出診時可以坐在旁邊。這讓我非常激動。但隨後，我發現由於自己有限的中文理解，極大地影響了隨診的深入體驗，我決定先去學習中文。

　　隨後的一年，我們見過幾次面，分享彼此對中醫的認識。李辛告訴我，他在一九八八年進入北京中醫藥大學學習，第二年擔任了「黃帝內經」課程的課代表，但那時他還未能理解中醫學，因此感到灰心。隨後，他花了一整年的時間去學習現代醫學。現代醫學對人體的清晰闡釋令他十分著迷，但是，他漸漸發現現代醫學的理論基礎和治療效果不能令人滿意，在某些領域的治療思路幾乎是空白的，於是他又重新回到中醫的學習。

　　一九九一年，他遇到了第一位真正意義上的啟蒙老師—任林先生。任先生當時四十多歲，精通太極、佛道、經絡和中醫方藥。在任先生於學校暫居一週的期間，李辛把自己的住處借給他，自己則去同學那裡合住。在短暫的相處中，李辛看到任先生每晚都會靜坐，他看起來那麼年輕、有精神，清晰而穩定，這些都給李辛留下深刻的印象。

　　臨別前，任先生請李辛隨他到學校的圖書館。當時圖書館的入口處有一尊張仲景先生（《傷寒雜病論》作者）的塑像，任先生要求李辛按照中國傳統禮儀，先後向張仲景先生的塑像和他本人鞠躬。接著，他告訴李辛：「中醫非常簡單，面對病人，你只需要問自己，他是寒，還是熱？是虛，還是實？」任先生又指出：「方劑的祕訣在於，一張藥方中起關鍵作用的只有三至五味藥。如果方中有太多味藥，可能是開方醫師的思路還不夠清晰，也可能是為了迷惑其他醫師。」他以「逍遙散」做範例分析，並說：「你要暫時忘掉所學的課本知識，體會每個病人的寒熱虛實及方藥的方向與作用。」

　　那天以後，李辛沒再遇過任先生。但任先生的短短數語已足以點燃他對中醫的熱情和信心，並指給他一個學習中醫的全新方向。從此，他每天都在圖書館閱讀《黃帝內經》、《傷寒論》，以及李東垣、張子和、朱丹溪、張元素、張景岳、薛己等古代大家的書籍。他讀的第一本古醫書是元代李東垣的《脾胃論》。

　　學習古籍是艱難的，不僅因為古文艱澀，更因為古人善用取象比類來表達思想。好比欣賞藝術家的作品，你必須體會藝術家當時的感受，而非只看藝術作品外在的風格或表達的方式，理解古醫書最關鍵之處，就是讀出古文背後的含義。

　　李東垣在《脾胃論》中，提出了方劑的基本法則—「補瀉在味，隨時換氣」，即補和瀉的功效來自藥物的「味」，選用「寒」或「熱」藥，取決於當下的病機。這意味著在治療時，明白藥物的「氣味」以達到補瀉的目的，非常重要，這在《黃帝內經》中有同樣的闡述。

　　李辛於一九九三年畢業。因為希望和父母一起生活，便回到父母的所在地，並且成為當地衛生學校的中醫教師。那時，他開始靜坐和學習太極拳，體會如何安神虛意，通調經脈。

　　一九九五年，李辛回到北京，先後在北京的一所衛生學校和一家中醫藥發展中心任職，負責教授中醫課程和舉辦講座。一九九七年，他進入天津中醫藥大學攻讀心身醫學碩士專業，同年進入當時北京第一所中外合資中醫機構：中國戰略與管理研究會主辦的北京炎黃國醫館。

　　北京炎黃國醫館內有三十多位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的國家級名老中醫，提供傳統的中醫醫療保健服務。當時，李辛是《健康會訊》的主編和健康管理中心負責人，負責培訓年輕的治療師，幫助他們提高針灸、按摩和靜坐技能。那段日子，李辛有機會與不同領域的名老中醫交流學習，獲益良多，拓展了他對中醫的實踐和理解。

　　在北京炎黃國醫館，李辛遇到了宋祚民先生。他是李辛最重要的一位老師。宋老先生師從京城名醫孔伯華先生，是一位兒科和內科專家，當時已年過七旬。李辛在跟從宋老先生隨診期間，學會了使用性味輕清流通的藥物，來補益精氣和調理氣機的方法，這是「溫病學派」的長處。

　　二○○二年，我和李辛相遇時，他正應診於北京崔月犁傳統醫學研究中心平心堂中醫診所。一年後，當我跟他隨診學習時，看到他的診斷那麼清晰，完全不同於我自己過去的經驗和理解；即使面對各種疑難病證，他的治療也能快速取效。慢慢地，我意識到把李辛對於中醫的理解和實踐保留下來，是非常重要的。在其後的一段日子，我開始把體會到的東西記錄下來。我深信用簡明清晰的方式表達傳統中醫精義之所在，對於正在探索傳統中醫的現代人士來說實為重要。於是，二○○四年九月，關於本書的構想成形了。

中文版緣起

李辛

二○二二年二月十六日於常熟

　　二○○二年秋，我在北京台基廠一號「對外友協」院裡的平心堂中醫診所出診，每週兩個半天。那一年，診所還沒有搬到王府井東方廣場。

　　那時候，我開始了自由業的生活，每天很清閒，除了翻譯雅虎網站上的「醫學前沿新知」和「心理學笑話」賺稿費，還不定期地向中國傳統文化協會的外國學員介紹傳統中醫文化，賺點外快。於是，我遇到了畢業於美國科羅拉多中醫學院的詹姆士．海因里茨（James Heinritz），我們常常一起去參觀自然博物館、天壇，順便帶他去吃碗刀削麵，點個羊蠍子，嚐嚐老北京的豆汁兒，喝點啤酒。

　　詹姆士告訴我，他是如何來中國的：三十多歲時，他才開始在美國學習中醫。他原本是學經濟的，還開過幾家餐館。後來，他跟隨一位東南亞的老師學習靜坐，練習了一段時間後，老師跟他說：「你要去學中醫。」他就去學了。

　　畢業後，他再去見老師，老師又說：「你要去中國。」於是，他變賣了餐館和所有的家當，帶著一立方公尺大的箱子，來到了中國。

　　詹姆士聊起他們在美國中醫學院上的第一節針灸課：老師帶他們閉上眼睛，不接觸人體，把手放在平躺於診療床上的同學的上方，感受穴位，感受「氣」的寒熱虛實，感受是否有邪氣。他們都可以感覺到一點什麼。他還告訴我，大都市裡的摩天大樓，尤其是頂端尖銳向上的設計，會形成神氣上浮的格局，在裡面生活工作的人，更容易上火、焦慮、失眠、消耗神氣。

　　然後，他帶我去勞動人民文化宮的太廟，指著高臺上的主殿和四周的廂房，讓我看著緩緩下垂、到末端又微微斜上的屋簷，說：「你看，這院子多聚氣，天上的能量從屋頂柔和地承接下來，再緩緩進到院子裡，多好啊！」

　　真是知音啊！這一切都令我興奮而感歎，這個西方人對中國文化的理解真是深入。那時候，我正在對五個新加坡人教授中醫，每週一個半天。

　　我和克勞迪那．梅赫醫師，是透過詹姆士認識的，當時克勞迪那正在向北京的西方人介紹中國文化和傳統醫學，她打算帶學員去參觀一所「傳統意義上的」純中醫診所。

　　那時候的北京，傳統味道的中醫診所還真是不多。

　　克勞迪那原本是一位西醫醫師，一九七九年畢業於巴黎西區醫科大學。在大學時，她加入了學校的耳針協會，一九八五年在新加坡針灸科學研究院學習針灸，一九九四年在倫敦完成了中草藥的學習課程。

　　她的先生是一位跨國公司的高級主管，因此，克勞迪那有機會跟隨先生在全世界數十個國家和地區旅居。她先生所在的公司有「融入當地」的文化傳統，會提供經費，支援員工及其家人學習當地語言和文化，所以她會說俄語，並且學習了澳洲土著花精療法、德國順勢療法、歐洲正骨和芳香療法等各地區的自然療法。

　　在中國，克勞迪那在上海龍華醫院和北京按摩醫院學習過，還練習了中國書法、八段錦、太極拳和氣功。克勞迪那的書法學得很好，隸書、草書寫得都很乾淨、灑脫。如今，在法國里昂郊外的莊園裡，她有一間專門的書法室。新冠肺炎疫情之前，克勞迪那主持的藍之樹學會，每個月都會教大家寫中國書法，她還會在花園裡教大家打八段錦、練習氣功。

　　書法老師贈給她一個中文名字：梅雲。她非常喜歡這個名字。《回到本源：經典中醫啟蒙對話錄》英文版和法文版封面的「德藝雙馨」四個字，就是她自己寫的。今年一月，她告訴我，她正在「寫一本關於中國書法的小書」。

　　參觀完平心堂診所，克勞迪那表示希望跟診學習。一週之後，她穿著白袍坐在我旁邊。因為需要我全程翻譯患者的問答，她決定先去提高自己的中文聽力。

　　二○○三年至二○○五年，我們開始了關於傳統醫學的學習和討論。每週門診過後，我們會單獨安排出一個下午，在東直門外東湖別墅區，克勞迪那所住公寓的客廳裡坐下，她問我答，把傳統中醫經典所闡發的理路、臨證思維，以及針灸、藥物的使用原則慢慢梳理一遍。

　　克勞迪那是個有心人，會將每次的討論錄音下來。到了二○○四年的年底，她交給我一本列印稿，那是從幾十盒錄音帶裡聽打和反覆整理的成果。她說：「如果你覺得沒有問題，我們可以寫一本書，這些內容需要讓更多的西方人知道。」

　　就這樣，我們決定以問答的方式，重新編寫這些內容。二○○六年底，Traditional Chinese Medicine: Back to the Sources for a Modern Approach（即本書的初版）完稿了。這是一個中國人和一個法國人，以簡單的英文交流而寫成的書。

　　感謝克勞迪那認真耐心的工作，她以醫師的嚴謹和西方人清晰的邏輯，展開了我們的對話，幫助我清楚地表達出對傳統中醫學的理解，並整理成文章。如果沒有她的熱情和推動，本書不可能完成。

　　本書「附錄一：《神農本草經》藥物枚舉」中的每一味藥，我們都一起嚐過。

　　記得在二○○五年的秋天，那是我們在北京居住的最後階段，每個月有一週的時間，我們一起打磨文稿、嚐藥。她從敘利亞的大馬士革飛回北京，我從上海飛回北京，從《神農本草經》上品開始，一味一味地嚐藥，然後是中品。上品的味道都不錯，有的安神定志、闔收神氣、溫固下元，嚐完之後，精神和心情都很好。等嚐到下品藥時，我們不得不每嚐一、兩味藥之後就停下來休息、打坐調整。個中緣由，在本書的「本草治療」部分有詳述。

　　二○○七年，我移居上海，克勞迪那也搬回法國巴黎。九月，我和孫皓、詹姆士．海因里茨醫師組織了第三次去四川甘孜藏族自治州的義診和衛生站支援活動。克勞迪那和她的老師雅克．皮亞魯（Jacques Pialoux，中國學生稱他為「雅克爺爺」，中文名「仁表」）先生從歐洲飛來，我們共同的朋友斯理維醫師和他的弟弟佛朗索瓦，來自臺灣的蘇郁富醫師、傅如均女士、馬凱翰醫師、馮賀鴻女士、仲志宏先生、孫岩和魏青夫婦等十餘人參加了這次活動。

　　我們在佐欽地區的兩週義診結束後，車隊擬從甘孜向北，經石渠進入青海，再由青藏公路回到西寧。在文成公主廟附近客運站旁的一個小客棧，大家入住，休整過夜。那天的夕陽很美，陽光從窗戶照進來，灑在電腦上，我們做了最後一次英文版的審稿，互相約定：就這樣吧，之後，除了錯別字，一個字也不改了。

　　此後，是漫長的等待，這段期間拒絕了幾家出版社要我們改得「更普及、更活潑，以適合大眾口味」的建議。一直到二○一三年，在雅克．皮亞魯先生的推薦下，本書英文版在瑞士出版。

　　二○二○年，克勞迪那著手將本書英文版翻譯為法文；二○二一年一月，本書法文版在法國出版；在這個月，我開始了中文版的翻譯工作。

　　《回到本源：經典中醫啟蒙對話錄》中文版終於問世了，從二○○二年到二○二二年，二十年過去了。這本書，把我們和很多地方、很多人的生活及學習連結起來，事實上，是中國傳統醫學把我們連結起來。

　　本書討論的所有內容，都源自傳統中醫典籍，歷代醫家也多有著述闡發。本書的寫作目的，不是為了表達一己之得，而是希望學習中醫的現代人，能夠回到本源。

　　回到《黃帝內經》、《傷寒論》、《神農本草經》、《本草綱目》、《溫病條辨》等寶貴經典，從扁鵲、張仲景、孫思邈、張元素、李東垣、薛己、吳鞠通、葉天士等前賢大師所傳承記錄的醫學寶庫中，吸取傳統醫學的靈髓。從《上古天真論》、《四氣調神大論》、《生氣通天論》、《移精變氣論》、《寶命全形論》、《九針十二原》等寶貴篇章，學習並體證古人關於虛己、凝神、定志、應時、順化、得機等，傳統攝生、煉形、平氣、調神之竅要。

　　感謝我的老師任林先生、宋祚民先生、雅克．皮亞魯先生、米晶子道長、李春會先生。

　　特別感謝北京平心堂的創辦人張曉彤主任、劉敏主任，感謝你們給了一個熱愛中醫的年輕人寶貴的機會，在這裡，我可以自由地以完全傳統的中醫方式來診斷及治療。本書所列的所有案例，都來源於我在平心堂坐診期間的實踐。

　　感謝法國針灸學會榮譽主席尚．馬克．凱斯比先生，以八十七歲高齡，通讀本書法文版，為我們寫下充滿熱情活力的序言。

　　醫道浩瀚，精微幽遠，生長化滅，諸行無常，頂禮歷代前賢明師，願慧燈常照，國泰民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