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後記
在中國知名度最高的阿拉伯文學作品應該是民間故事《一千零一夜》,其次就是黎巴嫩作家紀伯倫的《先知》了。
紀伯倫全名是紀伯倫·哈利勒·紀伯倫,於一八八三年生於黎巴嫩北部貝什里村,是基督教馬龍派教徒。卒於一九三一年,終年四十八歲。
紀伯倫雖然在世僅四十八年,但從二十歲開始發表作品,其二十八年的文學生涯為後人留下的阿拉伯語和英語作品達十六部之多。除此之外,還有許多未被收入集子的隨筆和大量書信。他最著名的散文詩作品《先知》已被譯成五十多種文字,成為世界上除莎士比亞的作品外最暢銷的文學作品,他也因此成為第一位享譽西方世界的阿拉伯作家,甚至連美國前總統羅斯福對他都有過很高的評價,認為紀伯倫「是東方刮來的第一次風暴……你給我們西海岸帶來了鮮花」。
紀伯倫不僅僅是一位傑出的文學大師,還是一位成功的多產畫家,一生留下的大小畫作達七百餘幅。早在文學創作之前,他就已經開始習畫,二十一歲時就已成功舉辦了個人畫展,後赴巴黎,並落住藝術家聚集地蒙馬特高地附近。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的巴黎被認為是西方現代藝術的中心,而蒙馬特高地正是這一中心的心臟,所有現代派藝術及其代表人物、領軍藝術家都曾在這一高地上從事藝術創作。紀伯倫就是在這樣充滿藝術氣息的環境中度過了兩年,所受影響是不言而喻的,其中所受當時頗為流行的象徵主義影響尤甚。紀伯倫的這次巴黎之行可以看成是其一生中最大拐點的起始。在巴黎的兩年,紀伯倫不僅習畫,接受諸如羅丹等藝術大師的指點,或許更為重要的是,紀伯倫還閱讀了但丁、盧梭、伏爾泰、威廉·布萊克等文學名家的大量作品,同時他還對尼采的哲學思想欣賞有加,有學者認為,在紀伯倫很多散文作品中都可以看到尼采的影子。
一九一○年年底,紀伯倫回到美國波士頓,一九一二年起定居紐約。一九二○年,紀伯倫與其他幾位旅美阿拉伯作家、詩人一起創辦「筆會」,並出任會長。一九三二年,旅居南美的阿拉伯文學家成立「安達盧西亞社」,以這兩個文學組織為核心形成了在阿拉伯近現代文學發展史上著名的旅美派文學(又稱阿拉伯僑民文學)。而紀伯倫就是該流派當之無愧的旗手。
紀伯倫逝世後,遺體被運回黎巴嫩,並葬於家鄉貝什里聖徒謝爾基斯修道院內,一九七五年,該修道院改建成紀伯倫博物館。在紀伯倫棺木的安放處,可以看到他的墓誌銘:「我和你一樣活著,就站在你的身邊,閉上你的眼,轉過身,你就可以看到我在你的前面。」
正如紀伯倫的墓誌銘所言,「我和你一樣活著,就站在你的身邊」,每當讀到紀伯倫的作品,就可感到是他在你耳邊私語;每當看到紀伯倫的畫作,就可感到是他在和你眼神互動。
中外文史學界一致認為,紀伯倫的《先知》是他文筆最精彩、思想最深邃的作品,也是他散文詩創作的巔峰之作,它之於紀伯倫,有如《吉檀迦利》之於泰戈爾,正是《先知》使紀伯倫蜚聲世界。
在《先知》之前,紀伯倫已經創作了《瘋人》、《先驅》、《行列》、《暴風集》等多部英語、阿拉伯語散文詩集。《先知》創作歷時數年,傾注了紀伯倫幾乎全部的心血,與其之前的英語作品相比,其在思想深度上明顯成熟,似已完成了紀伯倫思想的宏大架構。《先知》篇幅不長,而涉及的主題卻包括人生必然面對的幾乎所有事和物。作者在《先知》中借哲人——艾勒穆斯塔法之口闡述了他本人對愛、婚姻、孩子、飲食、居室、理智與情感、罪與罰、善與惡、自由、宗教、死亡等問題的看法。毫無疑問,《先知》是紀伯倫最為精彩的作品,是他對自身長年沉思的最終提煉,正如他自己所言,是他的「第二次降生」,而且是等了「千年」後的再生。
且看紀伯倫對愛的論述:「愛除自身外,既無施予,也無索取。愛既不占有,也不被占有,因為愛僅以愛為滿足。」「滿心歡喜地在黎明醒來,感謝充滿愛的又一天來臨。中午小憩,默念愛的柔情繾綣。傍晚,滿懷感激之情回到家裡。躺下睡覺,然後在心中為你所愛的人祈禱,讚美之歌則印上你的雙唇。」顯然,紀伯倫心目中的愛是無私的愛,更是人類之大愛;再看紀伯倫的享樂觀:「享樂是一首自由之歌,卻不是自由。享樂是你們的願望之花,卻不是願望之果。享樂是向高處呼喚的深,卻不深,也不高。享樂是從籠中釋放的翅,卻不是自由翱翔的天空。是的,享樂確實只是一首自由之歌。」
從中不難看出,紀伯倫的享樂觀是極其辯證的,享樂更多的是體現在追求享樂的過程中而並非享樂本身;宗教問題自古以來一直備受關注,儘管紀伯倫是基督徒,但是他在論述宗教的時候,卻完全超越了不同宗教之間的差異、超越了東西方人種、膚色的不同,而是站在人類、人性劃一的高度,如同神明一樣地指出:「你們的日常生活就是你們的神殿,就是你們的宗教」;「倘若你們要認識上帝,就不要成為解謎的人」。
縱觀紀伯倫的作品,他從來也沒有否認過上帝的存在,更沒有否認過宗教,只不過在他眼裡,宗教無非就是人的一種嚮往和精神追求,他不希望學者像「解謎」一樣過度地去解讀宗教,而更願意讓對信仰的追求融入日常生活,從而來規範自己的行為。在這一層面上,《先知》就如同用精美語言織就而成的經典詩篇。
紀伯倫在《先知》中如同神明一般對生活萬象一一作出解讀,從中可以觸摸到他對人生的感悟和對人性的哲學思考。
《沙與沫》與《先知》在形式上不同,它是格言類的散文詩篇,共收入了三百餘條紀伯倫的經典格言,根據紀伯倫自己的說法,《沙與沫》可被視為《先知》的補充。紀伯倫在為他的《沙與沫》寫的題記如是說:「這本小小的集子就如同它的書名《沙與沫》,僅僅是一捧沙、一勺沫。……每一個男人和每一個女人的雙翼都有著些許的沙與沫。但是,我們中有一些人願意展現自己的擁有,而另一些人卻羞於展現。而我則是不會赧顏的。……」
《沙與沫》是在《先知》發表後的第三年出版的,之所以說它是《先知》的補充,是因為在紀伯倫本人看來,《沙與沫》是他在創作《先知》後意猶未盡的再言,儘管不是成篇的文章,有的甚至只是一句話,但這才是紀伯倫最本真的思想,是瞬間閃爍的理性光芒,無一不含有深邃的哲理,而更為重要的是他願意將自己的沉思、將自己的擁有毫無保留地奉獻給所有人,讓人分享他的思維過程和思維結晶。
《沙與沫》中的每一段表述有如字字珠璣,又似如金箴言,給人以啟迪,讀後不僅回味無窮,更能使心靈達到淨化,使性情得到陶冶。如紀伯倫對友誼的定義「友誼永遠是一種甜蜜的責任,而不是自私者的機會」,再如他在字裡行間所流露出的人生觀:「我願意成為世上有夢、並想實現自己夢想的最渺小者,卻不願成為無夢、無願望的最偉大者。最可值得可憐的人,是想把夢想變成金銀的人。」
《瘋人》是紀伯倫發表的第一部用英語創作的散文詩集,共收入包括〈主〉、〈我的朋友〉、〈夜與瘋人〉、〈完美世界〉等作品三十五篇。從這些作品的結構和形式看,大多有點類似寓言和小故事,但行文灑脫,猶如詩化文章。在這些作品中或許第一篇〈我何以變為瘋人〉最為重要,它如一篇題記,為後續作品的出現做了鋪墊,作者將自己比作「瘋人」,寓意深刻,而變成「瘋人」就是因為脫去了假面具,「就這樣,我成了瘋子。而在這瘋癲之中我卻發現了自由和解脫」,這就是紀伯倫一生的追求和嚮往——自由和解脫。紀伯倫不想戴著假面具生活,更重要的是,他欲藉「瘋人」之口,去諷刺看似完美的「完美世界」。在最後一篇題為〈完美世界〉的作品中,紀伯倫這樣說道:「我、一個被扭曲的凡人,我、一朵迷惘的星雲,在完美無缺的人的世界裡遊蕩。」甚至他竟如此發問:「我為什麼在這裡?遊弋在眾神中的迷惘靈魂之神呵,我為什麼在這裡?」
《先驅》和《瘋人》一樣,大多是一些寓言化書寫而成的短文,如〈阿拉杜斯王〉、〈價值〉、〈懺悔〉等。顯然,在每一則寓言故事中都蘊含著紀伯倫深邃的思想,細細品味亦不難揣摩到作者這種超現實書寫意在的精神指向,觸摸到他超乎常人的智慧。
紀伯倫雖身處凡人世界卻不願如同他人那般失去自我而被異化,他變身「瘋人」,意在使話語者成為凌駕他人之上的超人(超人的另一種表現——瘋人),使對看似不公世界的諷刺、揶揄,乃至抨擊成為可能。這就如同他在幾年後創作《先知》時,借哲人艾勒穆斯塔法之口,以類似先知的口吻表達他對世間事物的看法。
一個傑出的作家是不應該被過度解讀的,解讀從某種程度上講,意味著標籤化,尤其像紀伯倫這樣的偉大作家更不該被標籤化,紀伯倫的作品給人帶來的思維想像空間不但巨大而且多維,是再多的標籤都無法窮盡的。
閱讀紀伯倫或許很難如同閱讀其他作家那樣會給讀者帶來常人所說的愉悅和歡快,無論是「瘋人」還是「先知」,他只會給人帶來更多的啟迪,讓人在咀嚼、領悟溢滿字裡行間哲理的同時,分享作者的深沉,意會他的情愫。
閱讀紀伯倫的作品,遊走在紀伯倫那精美文字織就的虛幻且又實在的宏大空間,體驗到的是另一種無可名狀的快感享受。
蔡偉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