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二樓書店 > 就是要開花

序

我會靜靜讀你的心

作家　石德華

　　一、詩有他沒我

　　我會靜靜讀你的詩，你的心。

　　收到小樣傳來的詩稿我這樣回。他一直稱謝。但他應該知道，詩非我所擅。第二屆臺灣文學獎，我是小說首獎，他第二名。評審後來透露，因為他的作品有一小段有一點小顧慮，幾經討論我才被change上去的。我曾問過他會有一點小惋惜嗎﹖他說，不會啊：「就那一屆，我同時得了新詩優選獎。」

　　詩，有他，可沒有我。

　　請我為他的詩集寫序，當然不會是為詩，是為心。

　　二、外星人

　　臺中文學館落成那天，我和他和嚴忠政活動結束後，一起要去咖啡館會蔡淇華。在車上說個什麼，他就笑，那種和喜歡的人在一起動不動孩子般的就愛笑。我記得我們在說余光中的「翩翩，你走來�像一首小令�從一則愛情的典故裡你走來」，我說當我出現在淇華面前，會不會是「翩翩，你走來�像一首元曲的你走來」，他就笑個不停。那一天，他們中不知哪位帶來一盒燭光原味雪茄，但我早就忘了許多細節包含他們有抽嗎怎麼抽為什麼最後仍留一根雪茄在盒裡等等？

　　木菸盒上貼了一張禁菸圖文，有個人痛苦地雙手抓著柵欄（那柵欄明明是香菸），圖上印有一句警語：癮困你一生。不知他們中哪位在警語前貼上一張小白圓紙，上面加一個字，就成了「詩癮困你一生」。我們全在木盒上簽了名，還有人信手在盒上手書詩句，將四個人的名字全嵌了進去。

　　很多年前的事了。再來，我們就各自領有自己的風雲與江山，四人不曾再全員到齊過。木菸盒仍收藏在我家，上頭的簽名是那種猛然收起玩心寫字，眼珠有點成鬥雞眼的那種專心，筆畫留有那一天的心情。

　　那天車上，另有個話題是「地球上的外星人」，行禮如儀人模人樣，卻?怪在骨子裡，和地球人始終有著自己才知道的說不出的格格不入。這是當時同處一車風貌大不同的我們三人身上的，最大公約數。

　　後來，我私自認定且無可撼動，要論排行，最外星人的外星人，會是小樣。

　　最多情、最多感，神經末端纖維最敏感，最讓人即便沒認同風格也會因看在眼裡的他的執著認真，而無法置一詞。

　　幾次新書分享會，平日外星人的我，不免也明擺著地球人銷書的意念，那次他的新書發表會，拿起麥克風第一句，我聽見他真心在對大家說：「我不要你們買書，我很想和你們說詩。」

　　聽詩人說自己的詩，一向是我認為的幸福事，尤其小樣總能說得份外清澈分明，但無論出書不出書，不說實力或虛名，他還沒學會嗎﹖地球人要看且看得懂的，只有數字。

　　他住大度山上而不開車，無論到任何一個現場，都是一段輾轉而遙遠的路途，而他常是最不喧嘩的存在，最忠實的在座，從不交代或表露任何過程，該在的時候他就在，我老是記得幾次在我的主場，常是說著說著突然掠眼，小樣就坐在那兒，觀眾席偏邊的一隅，孤孤靜靜的，聽得專注，結束，他就再走回那一段輾轉而遙遠的路途。

　　他自己的場子，還沒開口呢，整個人的誠懇真摯就款款盪開滿室，而他為別人的場子當主持人的時候，唯詩人才能呈現的內涵風采包裹於幽默機伶的語言裡，讓人幾疑自己會不會上錯星球看錯人﹖噯，是平積厚蓄會讓人真正豐富嗎，還是豐富才真正懂得如何平蓄且無限鋪展？

　　有一年，我以崇倫公園（今改名半坪厝公園）裡殉職消防員陳俊宏的銅像為引，舉辦了一場以詩歌音樂向生命致敬的活動《三月驚蟄》，小樣不但為之作詩為歌、並且親自演唱，在他盪氣迴腸的歌聲中，全場大淚崩，歌聲止了，好多人猶頻頻在拭淚，當時在現場的人說，這股感動迄今仍無可超越。他獻詩歌給1995年殉職的陳俊宏小隊長：那時你二十四歲，現在差不多也快過了二十四年，你還是二十四歲。

　　火　伸出爪子

　　愛　就開始起頭

　　不怕烏雲罩頂

　　包在玄鐵裡的心

　　終於有了一點溫暖

　　………

　　在夏威夷清涼的天空

　　我們知道愛有另一種寫法

　　鋼鐵也可以融化

　　何況紀念的青銅

　　﹙【輯伍】愛的另一種寫法﹚

　　生命這麼倉皇短暫，這麼值得被深深靜靜的理解，卻又這麼輕易就要被時光捲滾淘洗而去，只有文字能捲舒如葉，似舟掬起，乘浪尖讓記憶起伏流轉不休止，不只為陳小隊長，小樣以詩成籍，對這一整場抓不準的紅塵人世，告白他愛的另一種寫法。

　　單向，是小樣，他種下的，發穎的，長葉的，不計一切就是要開花的，都是詩，他就住在詩裡。但小樣又是複合的，揉合天真與深心，正義與抒情，謙和與自信，才華與境遇，這在地球上，他可以自成一款美學系統，但若食指伸向外太空，恐怕會接收到更強烈的波頻回應。

　　三、參照系

　　我最喜歡書中輯貳〈曾經綠過〉。

　　曾看過影片裡，地球人和外星人外表談吐完全無可分辨，唯一的可檢驗是，外星人的血是綠的。但小樣的血，是火熱滾燙的地心紅，輯貳裡的血，尤其是風乾帶褐，再澆上熱鋼汁的赭紅。

　　只有地球人才真正能懂地球人。果汁機裡無法消化的靈魂的渣滓，無限膨脹扭曲的野蠻冷酷和荒謬：戰爭、軍事家、政客嘴臉、閱兵、軍人公墓，真理如同積木，和平的情婦是核子彈，在歷史裡禿鷹比鴿子還忙，子彈比蛆蟲還忙，正直等同悲哀的傷痕，只合千百年後為同樣寂寞的人取暖如炭……。

　　而頭一別，眼眸立即柔而沉，他用帶痛的敬意寫微小蒼生，〈礦工〉的命題是「奮勇向最低層挺進吧！只要輕輕觸摸到死神黑色的衣角�孩子們就有牛奶喝」。軍人公墓昂仰的墓碑仍然「挺著大理石的胸膛，用它們陰刻的名字，向將軍致最高的敬禮」。而「﹙偌大的世界，只要還有一個人相信我﹚�對於事實與真相之間的距離�我感到一股無法言喻的猥瑣與茫然」……。

　　值不值？又怎樣？奈不奈何？強權拆穿諷刺的犀利一如對弱者生之卑微艱苦的慈悲，都是用情至深，對這人世，不是嗎？情感愈真者，悲痛愈深切。

　　「這世界有許多東西不需要說明�螢火蟲那樣亮著�就是不忍星星們失去一個�人間的參照系」（【輯壹】隨想九行）。小樣終究是地球人，他是外星人留在人間的一個參照系。

　　四、潮濕灰

　　本然，必然，當然，我們都是正港大範的地球成人，與世那一點格格不入算得了什麼我們總能喬出相容相合的角度讓外表一點都看不出敧卡。多年前車上那一段對話？噯，童年嘛。

　　小樣看待生命，那苦生與苦死，苦老與苦病，苦永遠償不了的愧歉，苦在心底綿綿細細的纏絲，我全都低眉歛目合十相應，唯道一字「諾」，在人世深連結的網絡裡必須再三切割，詩人一語就道盡我生而為地球人最全最終極的感悟：

　　我已無限縮小人世的規模

　　為了一種難以知解的天寬地闊

　　──無母無父而

　　一人孤哀

　　﹙【輯伍】我已縮小人世的規模﹚

　　他的父後母對年，我這一路人生的語不竟意不盡，懵懂世人們那些夢醒的怔忡，彷彿的依悉，恍恍於可感與不可感邊緣的那一大片潮濕灰，都在他的詩裡具全。文字讓被想念的人全復活了，從遺照走下來，反身回走，我看著小樣父親的背影，走過多雨的暖暖，走到郵局那條街摸摸口袋裡放妥當的那枚印章，走過一畦畦水稻、番薯、荷蘭豆、玉蜀黍，走過戴起老花眼鏡慎重讀兒子詩集的屋子，走過獨自斟酌二鍋頭的客廳，走過絲瓜黃花攀牆的老家廳堂，走過異鄉、走過月臺、走過夕陽，「青澀的十四歲便認識了兩百公里外的月臺比福興鄉社尾村到天母唭哩岸路途更長的長工」（【輯肆】歸藏），骨節不鏽、雙腳不腫，沒插管，他走過，走過，走過，經誦滿天……。

　　地球真是全銀河宇宙，最美麗也最感傷的星球。

　　五、浪漫五柳

　　《就是要開花》全書最浪漫的，該是書名本身及輯頭詩的五幅附圖。

　　圖很美，詩人以之註記永恆的五柳，先生不知何許人也，唯柳下堆花以成詩。擅長美食書寫與繪畫的林乃光，看見高山生存條件如此惡劣，山壁駁坎任何角落縫隙，卻都有微小的植物不僅堅韌的活，並且就是要開花，乃光為這樁「不起眼卻意涵著偉大生命力」的存在並綻放而感動，以油畫設色敷彩，小樣以圖以植物名發揮詩情共鳴應和，這二人，情與誼相重相惜，畫與詩合韻並美。唯一的水彩人物畫，一點都不違和，那也是一段「就是要開花」偉岸的生命故事。

　　得獎、出書、上文學地景電視節目、主編兒童文學刊物……，這些真是地球人價值體系裡的花團錦簇了，小王子是在地球上的外星人，心中只有B612星球的一朵玫瑰花，小樣也是，他只心繫五柳宅邊樹，以筆耕鋤以筆為杖，日日還要習佛與修禪。

　　至於那年雪茄盒上的那首詩，我早就不記得是誰寫的了：

　　一首唐詩　在菸頭

　　掙扎燃燒等待被我釋放

　　記得那血一樣　小樣只忠於詩人的專政

　　友誼似德，灼灼其華

　　我要將你的長髮剪成宋詞

　　因寫此序彼此鉤沉才揭曉，原來前二句是小樣寫的，三、四句是淇華，最後一句不會吧竟然是我。這世間需要很多故事，帶玄傳奇翻轉的才夠神，這首詩，完全沒能成就誰，只靜靜塞在歲月的角落，自己守住一個偶然的即興的午後於被遺忘的邊緣，能將沉默往事細細記取，揭曉這首詩的，當然是小樣。

序

這朵花，只有天地可以伸手來接

作家　蔡淇華

　　詩人的每一首詩，都是從生命「春寒料峭最冷處」長出的花朵。

　　那天寒地凍時節，適逢父喪，詩人自己成了震央──

　　我們家有幾次板塊碰撞

　　這一次，你是震央；而我們

　　還來不及成立

　　應變中心

　　〈家喪〉

　　詩人面對生命大震，靈魂被「山風輕輕剝下一層體溫」，唯一的應變方式，是「在單薄的火柴棒上，努力凝結意象」，將詩行化為「金黃的陽光條紋，熱辣辣地靠近」，讓大寒季節「三尺半的雪意，一步一步退卻」。詩人還要「把手深掘三吋，才會看見，還有一個等雪融化的夢」。

　　那個夢，就是要「在一條浮不起自己的河中，匍匐向詩的大海」，然後「往天地憂慮的兩邊一推，就是微涼的山風，吹來花香」。這朵充滿馥郁香氣的詩花，只有天地可以伸手來接！因為這朵花有「風的飄逸筆觸」，還有「雨的壯闊淋漓」；而這「壯闊淋漓」的豪邁詩情，鼓舞進入初老的詩人下定決心，以詩為命：

　　我不走了。

　　我要在這裡釘住，整座戈壁

　　總該有個繫馬的地方……

　　客棧在後，綠洲在古代；

　　風沙在前，絕望已死；

　　坎兒井與詩歌在遠方

　　我不走了。

　　我要學那隻孤獨的

　　蒼鷹，把天空

　　越托越高……

　　〈胡楊〉

　　詩人只想追逐把天空托高的生活，因為俗事堆疊，「積木最終的命運，就是　推倒」。他想像礦工一樣，繼續在人生最深沉的苦難中挖掘，「只要挖出黑暗；生活就有了黎明」。因為屢見黎明的光亮，詩人每日可以在創作的喜悅中「喝斷山河，滿眼清涼」。甚至在常人不耐的困頓中，感受到「海，輕輕兮溢過來」。自覺有詩相伴，「天地待我不薄，在濃霧之中終於自自在在，找到了一個不容回身之地」。

　　紀小樣詩集《就是要開花》，結合詩人這六年120首詩作，是詩人詩藝大道越走越遠，不容回身的登峰之作，更是詩人以命護持的「宇宙的花」。

　　這朵花，是「一隻把哭聲，凝結在琥珀裡的蝴蝶」，是「有自己相應迦葉的一朵禪」；這朵花正「停在雲上，等雨逼近」；這朵花更期待有慧眼賞花者，採擷在自己的掌間，讓詩的絕美糊濕眼眸，一起在生命的大風處意念彎轉，也和詩人的愛與孤寂，一起遼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