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德川家康,我的《戰爭與和平》
再也沒有任何一段時間,像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那時一般,歷史以一種強得驚人的力量捉著我,並狠狠地鞭撻著我。有將近一年的時間,我為了糊口而丟下筆,遠遠觀望著有生以來第一次迎來的占領軍之姿及其措施,以及逐漸改變的社會風俗。
大多時候,我都在品川的海邊垂釣,腦袋空空地一天過一天。那個時候,我腦中時常不經意地浮現的,是「戰爭雖結束了,然而『和平』卻仍然尚未出現在這人間」這個極其平凡卻又嚴峻的事實。
這應該稱不上是「戰爭終止」,而只是往更加慘澹的下一個階段前的暫時休止而已。不論是文明的走向、支配著眾人頭腦的哲學、不斷影響現實的政治,全都找不到任何與「和平」的關聯,反而只感受到與萬人所希求的完全反向的血腥之味!
我思考著,人類只要一日待在這種非戰不可的條件具足下的戰國世界裡,再怎麼大聲疾呼著和平,都是不切實際的。一想到此,我重新審視支配著你我的文明樣態,凝視在(美軍)占領下每一日的現象,心中便有一股無可奈何的焦慮激烈地衝撞著。
我丟下釣竿,坐到書桌前,面對著那個因悲傷而日日空轉的自己,也面對著我的絕望。於是,我最初寫下了一個短篇〈原子彈〉,接著準備的即是「德川家康」這個主題。
與其說我想要深入挖掘德川家康這個人,其實我更想試著與大眾一起探查,究竟德川本人,以及將他捲進洪流之中的「那個什麼」,是如何為應仁之亂以來的戰亂劃下休止符的。
當然,並非僅憑德川家康一人之力即可扭轉一切。還有那不世出的天才織田信長、承繼信長功績的豐臣秀吉,以及他們身後即使放到現今,也是同樣的厭戰民心。然而,促成這個結果的民心流向,儘管在信長、秀吉時代也都相同,可到了家康手中才得以完成,卻也是不爭的事實。
我很幸運的因為晚報的復刊而使《德川家康》得到了發表的機會。一位從最早的連載讀起的讀者,在他的投書中寫到,他認為作者應該是在以當時的新興勢力織田暗喻著蘇聯、以憧憬京文化的今川暗喻美國,以弱小的三河比喻日本。我的回答是「也許吧」。生活在此風暴中的作者,也與讀者同樣以今日之眼來思考、以今日的情感而活著。然而,我想在這位讀者的解讀之外,再多加一句話:「不論是織田、豐臣,他們也都和今川一樣,包藏著崩壞的種子。」這也是身為作者的我,真正想要表達的意思之一。
一個作者早早向讀者剖白小說的宗旨,也許是太不聰明的作法,然而我卻是如此愚笨多辯地想要回應這位讀者。
人類的世界裡,究竟能否實現眾人不斷祈求的和平呢?若是可以,究竟得在什麼條件之下才能實現?不,應該是我們得要徹底找出那真正妨礙和平實現的事物,並試求能將它從人世間驅逐到多遠。
我想,這應該不只是我個人的希冀,多少也是現代的每一個人所關心的。不,不只是現代,也是過去所有時代的人共同的關懷。為了抵達一個沒有戰爭的世界,我們首先不只要匡正文明,為了匡正文明,我們還需要有作為其支柱的哲學誕生才行。有了新的哲學,人類革命才有可能實現,而藉由經歷過這場革命的人類之手,社會、政治、經濟得以改正之時,原子科學才能漸漸轉型成為「和平」的下一代人類的文化財。筆者將這個夢假託於「德川家康」這個主題之上,試圖描寫人類革命最大的可能性,是我藏在這部小說深處的衷心期盼。
當然我不能竄改史實的根幹,也為了讓讀者願意一讀而做了最大的努力。然而,這部作品與一般的歷史小說還是有所不同,當然也不是作者恣意妄想、天馬行空的浪漫小說。對我而言,它是我的《戰爭與和平》,也有著今日之我的影子,更可以說是我藉由描寫過去的人間群像以探索下個時代光明的理想小說。懇請各位不吝賜教。
山岡莊八
昭和二十八年九月二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