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紅粉干戈映洛川
武則天一生,創了中國史上男尊女卑社會的唯一例外,不僅女性可以參政,抑且可身任一國之尊!她帶來一群不甘雌服女性,所從來沒有過的參政機會。這之中,想學她一樣當上一國之尊的,大有人在,她們集中在武則天的家屬,計有女兒、媳婦、孫女、孫媳,影響了她之後兩個世代的歷史走向。只是她的女性後代沒能成功繼承其遺志,而以失敗收場。這一頁歷史,約莫從六五五年武則天成為皇后開始,直到他孫媳──唐玄宗的王皇后──想當武則天第二的圖謀,被唐玄宗給撲滅為止,那是七三七年,共計八十二年。這是一門三代女性自強不息、文化突圍失敗的故事。
二○一九年四月,我承蒙西安電子科技大學劉縉教授好意,邀我擔任駐校史家一周(四月十九至二十四日),任務是做三場演講,並參加「終南史壇」年度學術研討會。期間,劉縉教授特別安排時間,引領我參觀一系列唐代史蹟,這之中包括乾陵、懿德太子墓、永泰公主墓。乾陵是中國唯一未被探勘的帝陵,只能在地表遊賞。懿德、永泰兩墓,我都親下墓室坑道,觀賞墓壁畫和陶器。這樣的文化之旅,無疑對本書寫作產生無可言喻的驅動力。這次歷史現場參觀之旅之前,二○一三年上官婉兒墓被發現,二○一四年〈上官婉兒墓誌〉石被公布。這事關本書研究的核心所在,我直到二○一八年才獲讀墓誌,發現其中重大訊息,足以推翻官方史載,受此震撼,我立即動筆寫了一文,攜以至天津南開大學舉辦的「第三屆性別與中國社會」會議,予以宣讀,並就教當場專家學者。這背後,南開大學侯杰教授催促成行,功不可沒。
事實上,早於此前的二○一二年,我為張說〈上官氏文集.序〉的文本進行解析,並發表有一文,提出對於造成上官婉兒的死亡與平反,全出於唐玄宗一人所為這樣的發現,並指出玄宗一人既可以是凶手,又是給予平反的幕後推手。這其實在法律上是一個極其糟糕的悖論。這背後當然有玄宗及其跟班張說圖謀在。沒想到有學者受上海復旦大學文獻整理專家唐雯教授影響,提出不同看法兩點:其一,張說此文受太平公主唆使而為之,其二,此文附麗於文集之製成與推出,事發時間點應非《新唐書》所載的開元元年。這一看法被宣傳成發覆千年的大發現,中央研究院為此還頒發學術大獎給作者。二○一九年,我實在看不過去,特別寫了一文指出,這個「發現」有兩點說不通:其一,如何違反中國書籍史和出版史的知識,其二,如何與史源《實錄》和史書其他相關記載有所扞格。此時恰值上海師範大學裔昭印教授主催「改革開放與婦女�性別史研究」國際學術研討會,正在招募與會者,我應邀參加,同時攜此文與會。時為二○一九年十二月八至十日。
在古代家戶之內,父地位是高於母的,體現在喪禮上,子女為父守孝三年,為母則減為一年。這個禮制被武則天改為,為母守孝與父等,同為三年。到了韋后當權,她擴大實施範圍,把出母與再嫁母一起納入,許以子女可為已與父解除婚約的母親(按:即在別家的母親)守孝三年。本書已指出,有武后、韋后所訂為母守孝延及三年之新制,並未人亡政息。此後帝制中國一千三百多年完全依武后、韋后所頒令奉行到底。但武韋當權時實施的為母守孝三年,在語境上,其意義到了唐玄宗後施行的為母守孝三年,已有所改易。武韋時重在男女平等,玄宗之後一千三百年重在為母盡孝。這一文化鉅變在唐宋官書語焉不詳。為此,我從五件出土墓誌如何實踐新喪禮去找線索。我這才發現守孝一年規定期間,早在武則天變制之前,社會上已有人違禮為母守孝三年,武則天推行一律為母守孝三年,其實是因勢利導,再加上文化政策上的強推,導致變制的效益。武韋所行文化新政都因人亡政息,唯獨為母守孝三年一項,亦為爾後反對女權當政者所奉行。這一文化大事,總算被我釐清了。二○二○年,我完成一文並發表。現今則收在本書中,充作第七章。
環繞以上武則天、上官婉兒的地下考古文物,供我提出新解和新論,佔了本書中篇和下篇的核心位置。與武則天相關載記文獻,為了全書完整度,我必須勇於面對,並提出一愚之見。這部分是本書的上篇。這方面的材料,早就由前輩學者捷足先登,還容有我可發言的餘地嗎?有的!
武則天研究是個龐大的學術遺產。英儒菲茨杰拉德的Empress Wu(《則天武后》)和林語堂《武則天正傳》,在上世紀七○年代,我分別從台灣虹橋書局和德華書局購得,那是我大學時期讀物。之後入了史學這一行,我接觸到行內學者,諸如胡戟、氣賀澤保規等人的武則天傳。其他人寫的二十多部我就不遍舉了。這一龐大學術遺產沒有阻止我從文獻摸索中,重新看待武則天及其一眾女性家人共譜的歷史篇章。我憑藉的是新文化史的素養,用新的理念和裝備去解讀存在千餘年、人所共見的官方文書記錄。這樣,才能儘可能保證我不人云亦云、重複勞動。胡戟和氣賀澤之書前後完成於一九八六年和一九九五年。他們在寫武則天時,面對的是四百多篇論文。此後迄今,武則天研究有所岑寂,但還是有一些新出論文。
寫完此書,我有個小小願望,有待實現。與武則天有關的三件寶物,分藏三處。首先,陝西博物館的鎮館之寶叫「闕樓儀杖圖」,原出「懿德太子陵」墓室,我去過該館。其他兩件寶物如下:首先,西安法門寺地宮藏有武則天生前穿過的、且與高宗定情的金色石榴裙;其次,河南省立博物館藏有武則天於六九六年封禪嵩山呈獻給天、地、人「三官」的「除罪金簡」,此金簡是獻給天官的(按:可知另有「地」、「人」兩金簡),內有二十幾字,末有「乞三官九府除武曌罪名」。但願我在有生之年能見到。另外,乾陵是古代帝陵中唯一未被探掘的原始建物,據郭沫若研判,內中藏有一件稀世珍寶:王羲之的〈蘭亭集序〉。我倒不敢奢望有打開乾陵的一天。乾陵位在梁山,入口處已被發現是在東麓。當年黃巢攻佔長安,派四十萬大軍試掘西麓,枉費工夫而一無所獲,否則必是一場中國文化大浩劫。之後一千三百多年尚有數十次有人試行開挖,皆不成功。
最後,我要感謝老友張友驊,二○一二年,我們對台灣冤獄叢生,製作一期雜誌取名:「法曹濫權 司法已死」,是他建議我取讀張說〈上官氏文集.序〉一文,以明殺人者如何偽飾平反者這麼一件事。我讀畢張說文,看法與友驊同,便撰文刊出。沒想到,這會是我探討中國文化容不下女性領袖這一議題的第一步。十年之後,我交出成績單,便是本書之問世。如果不是友驊提點,我不會進入武則天及其即家人的粉紅干戈的世界。
是為序。
盧建榮序於景美台北寓所
二○二二年六月二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