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寫作是唯一永恆的愛與動力
黛.普蘭貝克(Dy Plambeck)
我認為,《毒藥》是托芙.迪特萊弗森的主要代表作品。在這本書裡,我們看到了一位優秀的作家面貌:她肆無忌憚卻又脆弱,幽默卻也殘酷,坦率且充滿了愛。在《毒藥》中,作為一個小女孩和一位堅韌的獨立女性,托芙.迪特萊弗森抵達了創作高峰。對於成癮、墮胎、不必要的耳疾手術以及對婚姻的不忠,托芙.迪特萊弗森那種坦率、輕佻的輕描淡寫,在讓人驚訝之餘,同時也讓人感受到她其實傷痕累累,甚至能感受到針頭是如何刺入她的體內、刺入所有男人、女人,以及托芙.迪特萊弗森極度渴望卻又無法忍受的人生。
有一種作家,其人生和作品是融為一體的,托芙.迪特萊弗森便是這類作家的代表人物。《毒藥》是回憶錄。這本書在一九七一出版時,所引發的傳聞及媒體熱議,也連帶讓本掀起銷售熱潮。這本回憶錄也激起了托芙.迪特萊弗森的兩位前夫——艾博.蒙克(Ebbe Munck )及卡爾.里伯(Carl Ryberg)——家人的強烈抗議。但是這類事情,托芙.迪特萊弗森已經習慣了。在她整個寫作生涯中,她經常被家人或朋友責備,覺得她和他們的生活「靠得太近」。「寫作時,我絕不為他人著想」,《毒藥》裡那一個無名的主人翁這樣說,這,也是托芙.迪特萊弗森所秉持的寫作原則。
《毒藥》寫的僅僅是托芙.迪特萊弗森自己的人生嗎?或許並不完全如此。「一切都是杜撰的,包括報導文學」,托芙.迪特萊弗森曾在一次訪問中這樣說。這本回憶錄,其實也是一個普通人的故事,關於一個女人如何被男人、藥物及寫作而分裂的故事。
當我閱讀《毒藥》時,我無法理解現代主義的批評,他們認為托芙.迪特萊弗森的寫作方式並不成熟,過於老派。但是在出版四十年後(本篇文章完成日期為二?一二年)的今天,無論是本書的主題——對於基本生存條件面臨分裂的描寫,本書的衝突——關於事業與家庭如何結合的描述,還有本書的寫作風格,都是如此當代且合乎時宜。對於讀者來說,《毒藥》不是一本七十年代的懺悔文學,而是類似後現代主義之後盛行的表演舞台:一部帶著面具和身分、涵括真相和語言圖像的戲劇。
同時,《毒藥》也是以一種巨大的勇氣而完成,我不曾在任何其他文學作品裡有過類似的體驗——從本書的第一頁開始,便以極高的說服力緊緊吸引讀者。那是文學的力量,一部好的文學作品,會讓我們忘了作品的虛構性,忘了書中的角色是出於杜撰。《毒藥》便是這樣一部作品。那些以為托芙.迪特萊弗森僅僅是為了女性而書寫關於女性課題的男人,應該都從這本書開始閱讀。當主角描寫到她的手臂再也找不到任何沒有阻塞的血管,因此只能在腳上尋找時,讀到這個段落卻不為此感到反感的人——無論男人或女人,我都想見見。這段描繪雖然讓人震驚,卻以一種獨特的方式肯定了人生。
本書的書名有三層意義。描寫了一個女人的婚姻——一段正常的婚姻關係、書中讓主角上癮的針筒裡的毒藥及婚姻裡的寫作。這三種元素都有致命的危險。
《毒藥》描寫了一個女人同時身為母親及職業女性所面臨的分裂、她對正常人生幸福的渴望,以及對自由和自毀的慾望之間的拉鋸。這樣的分裂,托芙.迪特萊弗森早在她第一本詩集《少女心》(一九三九年)所收錄的一首詩作裡即已表現出來,那首詩名為〈認知〉(Erkendelse)。她描寫一個女人摔破了童年家裡一個美麗的花瓶,只因為無法抗拒自身那種想破壞的慾望,她在結論這樣寫著:
「人們所託付於我的一切,皆從我手中殞落
因此,為了我們巨大的幸福
我的朋友,請別對我寄予關心」
《毒藥》裡的主人翁,被一種毀滅的慾望驅使,這種慾望不是作為一切的結束,而是為了生命的開始。她透過達到迷幻的狀態,來完成自己想超越僅僅身為一個人類的想望,而這種迷幻的狀態是如此迷人且強烈,能為她帶來在寫作時同等的沉醉及幸福感。她那無數次的婚姻、無數次的墮胎,以及無數次的藥物注射,都是為了達到這種狀態。
對於《毒藥》的主人翁來說,寫作是她唯一永恆的愛和驅動力。作為一個讀者,我們第一次遇見她時便能發現,在她寫作的同時,她週遭的世界正逐漸淡出。那是一個清晨,她的丈夫維果.F還在睡夢中,而她在寫小說。寫作是她一生的愛情,也是她渴望與男人們的關係裡能得到的那種愛情。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強調,只有在寫作時,她才覺得幸福。為了寫作,她在清晨五點鐘起床。因為在那個時間裡,她可以對週遭的世界毫不關心,她可以把孩子擱置一旁。也是因為想起那些尚未被寫就的著作、那些總是浮現在她腦海裡的句子,把她從床上拉起來,打電話向醫生求救,住進療養院展開戒毒的旅程。寫作讓她有了抗戰和生存下去的毅力。
在書中主人翁的現實世界裡,她渴望能找到一生的摯愛,她想成為主婦和母親,卻無法嚴肅地對待這些角色。她可以在心裡揣著一個孩子及對其深深的愛意,書寫有關孩子們的一切。她可以書寫她在童年時如何被辜負,及她與母親間充滿問題的關係,卻無法好好成為她孩子的母親。
《毒藥》借用了傳統教養小說(Bildungsroman)(亦被稱為成長小說)的結構——以個人為中心,主人翁決定要尋找幸福,了解恐懼,走向世界,並且經歷各種事情,只為了最後再次找到歸宿。《毒藥》裡的主人翁在小說的結尾,並沒有找到她的歸宿,但是她和維克多找到了一個家的可能性,是開放的結局。維克多扮演的角色,是一個可以把主人翁從毒癮深淵拯救出來的浮板,但危機早已潛伏在他們熱情幸福的愛情之間。「我們有相愛的權利」,小說中的維克多這樣說,有關這點,書中主人翁這樣回答:「這個權利,也總是傷害他人的權利」。
愛情會傷人,小說主角和維克多將會互相傷害彼此,就如她和前幾任丈夫所經歷過的那樣:第一任丈夫,比她年長三十歲的編輯維果.F,她嫁給他是為了接近文壇;第二任丈夫,艾博,完成了她對普遍幸福人生夢想的渴求;第三任丈夫,醫生卡爾,和他之間那種毀滅性的關係,讓小說主角染上了毒癮。卡爾是她三任丈夫當中最憤世嫉俗的一個,因為他看穿了她。他知道如何能讓她和他建立關係,他知道他的首要任務是:他必須讓她無法寫作。而他的武器是注滿杜冷丁的針筒。
《毒藥》一書出版於七?年代初期,也是女性運動展開的時期,然而,托芙.迪特萊弗森並不把自己視為女性運動的參與者。她將「紅襪子」(Rodstrompe)比喻為鬥牛犬,而作為當時《家庭日記》(Familie-Journalen)的專欄作家,她不斷鼓勵女性讀者留在不幸的婚姻裡,鼓勵她們妥協與屈服。一名有了五個孩子的女讀者,因為愛上一個有著兩個孩子的有婦之夫而想離婚,托芙.迪特萊弗森冷酷地在回信裡寫道:「七個孩子,兩個女人和兩個男人,您不顧一切追隨己心而尋求的幸福,並不值得付出這樣昂貴的代價。理智一點,留在原地吧。」
然而,在某種程度上,《毒藥》仍舊是屬於女性主義的故事。這個故事描寫了一個年輕的女人,以為她必須依靠婚姻才能獲得想要的社會地位,最終還是成為一位獨立女性,透過寫作創造了自己的人生及空間。她領悟到,她無須依靠男人維生。她自己就能做到。作為一個讀者,我們彷彿聽見吳爾芙(Virginia Woolf)在其女性主義著作《自己的房間》(A Room of One’s Own)裡的那個聲音,書裡表明,一位女性若想成為一名作家,必須擁有屬於自己的房間,每年可以賺到五百英鎊。托芙.迪特萊弗森在寫給她的朋友艾絲特.納戈爾的信裡也有類似說法:「實際上,一個女人如果不是嫁給一名百萬富翁,根本不該生育,或是應該安排五十歲後才開始生小孩。」從她的內心,以及作為她個人的守護者,我們很難不把托芙.迪特萊弗森視為女權運動者,但是她從來不是任何政治組織的成員。據說,他們讓她感到噁心。
托芙.迪特萊弗森在和她的第四任丈夫——維克多.安德烈森——的婚姻出現問題時,開始書寫《毒藥》。她搬到夏日度假屋裡撰寫回憶錄,因為維克多的情人搬進了他們的房子裡,而他們在家的時候,她無法專心寫作。她以嘲諷的筆調把這段經歷寫進一九七五年出版的《關於自己》(Om sig selv)這本書裡。但,即使托芙.迪特萊弗森坐在愛情這顛覆的小船上、儘管她寫下了那一句「愛情的權利,就是傷害他人的權利」的警句,她還是堅決地寫出一個帶有希望的結局。一個相信關係可以維持的希望。一個相信愛情依然存在的希望。一個可以傳遞給讀者並且讓他們繼續懷抱著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