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暉序
在許多人的印象中,「文學批評」是一個含義寬泛的概念,我們在報紙副刊、文學讀物中經常讀到的各種各樣的評論,都可以放在這個範疇內。印象式的批評、根據趣味展開的對於作品的判斷、將文學與生活簡單比較和對應的方式、作家作品論,以及關於文學的歷史批評,是多少個世紀盛行不衰的文學批評形式。但是,在二十世紀,文學批評作為一個與哲學、歷史或其他理論形態相互區別的領域被界定出來了;對於專業的批評家和研究者而言,「文學批評」是一種或多種方法論革命的產物。著名的文學理論家R. Welleck斷言:「十八、十九世紀曾經被人們稱作『批評的時代』。實際上,二十世紀才最有資格享有這一稱號。在二十世紀,不僅有一股名副其實的批評的洪流向我們洶湧襲來,而且文學批評也已獲得了一種新的自我意識,在公眾心目中占有了比往昔高得多的地位。」 1 文學批評及其相關理論使讀者在閱讀過程中不得不時常對自己的閱讀習慣和固有的觀念進行反思,也產生了一種不同以往的關於文學批評的觀念。
如今,文學批評在公眾心目中的地位已經從二十世紀的巔峰墜落,例如英國馬克思主義理論家Terry Eagleton就曾有「後理論」(after theory)的說法(雖然他所說的理論並不單指文學批評的各種理論)。但Welleck的如下斷言仍然有效:「任何對二十世紀文學批評的巡禮,都必須注意文學批評這種地域的擴展和同時產生的批評方法的革命。」 2 正由於此,如果沒有對於這一方法論革命的歷史廣度和具體概念的理解,在今天,我們就難於進入文學批評這一領域。柯思仁、陳樂先生的這部《文學批評關鍵詞:概念.理論.中文文本解讀》不但是文學批評的這種「地域擴展」和「方法的革命」的產物,而且也是在新的視野中對於作為一個獨特領域的文學批評及其基本概念和理論的反思。
二十世紀文學批評的新潮流其實遠不是一次方法論革命的產物,而是一系列經常相互糾纏、相互衝突的方法論革命的展現。1963年,Welleck歸納出六種文學批評的新潮流: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精神分析批評、語言學與風格批評、一種新的有機形式主義、以文化人類學成果和榮格學說為基礎的神話批評,以及由存在主義或類似的世界觀激發起來的一種新的哲學批評。在他作出上述判斷的時候,還沒有可能對於後結構主義、後殖民主義、新歷史主義、文化研究以及性別理論的新發展等等「後六十年代」的潮流進行分析。在所有這些潮流中,經由語言學轉向而來的關於形式、文本和再現的觀念對於文學批評的不同派別都產生了重要影響,以致今天在專業的文學批評領域中,無論是意識形態批評還是歷史批評都已經難以繞過這些關於形式和文本的觀念了。在俄國形式主義、英美新批評、法國結構主義敘事學、符號學等理論的影響下,現代文學批評展開了一種理解文學文本的思路。這種思路的獨特性是在與幾種主要思潮的論辯中產生的。我認為如下兩點最為關鍵:首先,它批評了從浪漫主義文學思潮及其自我觀念中產生的「作者」觀,反對將文學文本視為作者的自我表達,從而在方法上對於傳記批評形成了批判;其次,它批評了從現實主義文學思潮中產生的文學觀點,將文學文本視為「再現」而非單純的對於現實的反映,從而在方法上對於歷史主義形成了批判。事實上,這些新的取向並不僅僅是文學批評這一獨特領域的產物,而是二十世紀語言學、哲學和人類學等學科領域發生的一系列變革的結果。文學批評以其對於語言和形式、心理和價值問題的敏感,在這個大轉變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文學批評關鍵詞:概念·理論·中文文本解讀》選取了作者、讀者、文本、細讀、隱喻、觀點、人稱、聲音、敘事、再現、意識形態、身份╱認同、階級、性╱別、種族等十五個概念進行解說,以關鍵詞的形式對當代文學批評的基本概念、理論做出了深入分析。從形式上看,這是一部對現代文學批評的關鍵概念進行梳理和歸納的著作,但實際上它還是一部以關鍵詞的形式展開的對於文學批評的關鍵問題的創造性探索。我認為作者對於文學批評的方法論革命及其歷史含義有著深入和完整的把握,為這部著作的兩個主要的理論特點奠定了基礎。
首先,作者將現代文學批評視為一種真正意義上的方法論革命的產物,但同時注意到這一方法論革命本身的複雜性和歷史性。作者一方面以關鍵詞為基本線索,對文學批評的諸種概念和概念群進行嚴格和準確的解
說,以顯示前述方法論革命對於這一領域的決定性影響;但另一方面,作者在梳理這些關鍵概念的同時,又從不同的方向上指出這些概念面臨的挑戰和困境,提示文學批評的演變的脈絡和可能的方向。這種解說的多重性不僅表現在對單個概念的分析之上,而且也體現在全書對關鍵詞的選擇之上。例如,意識形態、身份╱認同、階級、性╱別、種族等範疇通常不在形式主義、新批評和結構主義敘事學的關注範疇內;它們不但源於馬克思主義、後結構主義、女性主義、後殖民主義等理論和實踐,而且也是當代文化研究挑戰此前的形式主義批評的主要工具。通過將它們置於文學批評的關鍵詞的序列中,作者力圖將形式主義、新批評、結構主義敘事學、符號學和後結構主義所建構起來的文學批評與當代文化研究的一些新的取向綜合起來。這種綜合並不是拼盤式的雜湊,而是從問題的內在邏輯中展開的。例如,作者將「作者」問題置於全書的第一章,因為擺脫作者中心論、將文本置於中心正是現代文學批評的標誌性特徵。一方面,作者梳理了W.K. Wimsatt和M.C. Beardsley及新批評運動對於「意圖謬誤」的批判,分析了Roland Barthes提出的「作者已死」的命題,並由此展開了對於作家作品中心論的批評;但另一方面,通過對Michel Foucault的「什麼是作者」這一命題的思考,作者又指出「作品的意義並不是局限在其文字內在的特性,而是跟作品所處在的歷史與文化語境有密切的關係。作者的概念從歷史的角度來說並不是一成不變的,相反的,在不同的時代、社會、文化之中,人們對於作者的認知有所不同。當作者被宣告『死亡』之後,並不意味著作者的概念完全不存在。」正是在展示這一脈絡的過程中,現代文學批評沒有被簡單地描述為一個封閉的世界,恰恰相反,形式主義批評曾經拒絕的那些概念和方法經過新的轉換重新成為了內在於這個批評世界的理論要素。
其次,文學批評不僅是一個或一系列方法論革命的產物,而且也是一種跨越國家和區域的世界性的現象—正是從文學批評作為一種跨語際現象的認識中,《文學批評關鍵詞》遵循了一種處理現代批評概念和理論的獨特方法。我把這個方法概括為兩個方面,即一方面將現代文學批評的概念和理論運用於對中文文學文本的分析,另一方面又通過歷史的追溯,從中國的文學批評的歷史中探尋與這些現代概念和理論相關、相似和相逆的概念、範疇和理論。作者雖然強調現代文學批評的方法論意義,但並不認為這些新的概念、方法和理論是前無古人的獨創,恰恰相反,與那些單向地強調這些概念和方法的新穎性的論者不同,作者認為這些新的方法論事實上有著自己的傳統根源。例如,在闡釋文本中心論時,作者指出:在中國文學歷史中,由於《詩經》的作者很難確定,故而「研究的重點,無論是古代還是現代,都不在作者身上,而是在文本字句的考證和詮釋」,從而證明文本中心論並非新批評的全新創造,我們也可以從傳統的批評實踐中獲得有關文本解讀的資源。在「細讀」一章中,作者結合具體的案例,對中國傳統的訓詁注疏和小說評點加以闡釋、分析和發揮,在展示兩者之間的基本差異的同時,彌合了在現代文學批評與古典文史傳統之間造成的人為斷裂。
但是,作者並不僅僅是在講述文學批評與古典傳統的相似之處。他們提醒讀者:中國文史傳統中有著重視作者與作品關係的各種論述和更為深刻的傳統,這既不證明這類有關作家與作品的傳統論述全然過時、沒有意義,也不說明現代文學批評的基本概念與傳統完全脫節,並不適用於中文文學世界。作者致力的,是在新的理論視野中對這種作者與作品的關係加以重新界定和闡釋,以煥發傳統文學批評的當代意義。這樣的例子在書中不勝枚舉,形成了這部著作的一大特色。在我看來,這種努力不但沒有削弱現代文學批評的力量和獨特性,反而擴展了文學批評的概念、理論的適用範圍,進而為重新詮釋傳統的文學批評的概念、範疇和理論提供了可能性。
在全書的每一個章節,作者都不是抽象地介紹相關的概念和理論,而是援例取譬,在古今中外的文學作品中尋找例證,並加以精闢的分析。在這本著作中,作者對於中文文學文本的引用和解說最為引人入勝:除了部分西方文學的例證之外,從《詩經》、《左傳》、《孟子》、《論衡》、《文心雕龍》等古典文本,到《世說新語》、《紅樓夢》、《西廂記》、《水滸傳》、《聊齋志異》等古典小說,從黃遵憲、魯迅、張愛玲、胡適、沈尹默、劉半農、老舍、茅盾、卞之琳、穆時英等中國現代作家,到北島、顧城、高行健、于堅等當代作家,從鄭愁予、西西、金庸、余光中、陳黎等港臺作家,到郭寶崑、蔡深江、梁文福等東南亞華文作家,從毛宗崗、張竹坡、脂硯齋、金聖歎等的小說評點,到現當代中國文學批評者的批評實踐,無不在引用和分析的範疇之內。與以往往往是翻譯的並且以西方文學為例的文學批評介紹類書籍不同,《文學批評關鍵詞》打破了民族國家和區域的界限,而將中文視為一個文學世界,並以現代文學批評的方法和概念對之進行細讀和分析。這樣一種批評實踐不但與通常的民族主義文學史觀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而且也以細膩的文本解讀說明了這一批評實踐為什麼成為一種跨越國界的世界性現象。從方法論上說,這本以關鍵詞為線索的著作讓我們重新記起半個世紀之前有關文學批評與文學史的對立的爭論—文學批評從文學歷史中汲取靈感,但卻與經典的文學史敘述形成了重要的差別。
2005年夏天,我在新加坡大學訪問,有機會與柯思仁先生多次見面和討論。也就是在那期間,柯思仁先生告訴我他正在做文學批評關鍵詞的研究。從那時至今,兩、三年的時間過去了,柯先生和陳樂先生終於完成了這部內容新穎翔實、分析鞭辟入裡的著作,他們對於文學批評理論的深入了解和對於文學歷史的廣泛涉獵,使這部著作在同類作品中獨樹一幟。對於從事文學批評和文學研究的學者和學生而言,這部著作無疑是一本具有重要學術價值的入門讀物。在過去一個月中,我陸續地細讀了全書各章,獲益匪淺。我相信,文學領域中發生的方法論革命,以及當代學者對於這一方法論革命的再思考,對於我們重新思考當代人文研究和社會科學研究的基本概念和框架,也一定有所裨益。
感謝柯思仁先生給我一個重溫文學批評的基本理論和概念的機會。我久不治文學,但仍願不揣淺陋,將一點讀書心得記錄於此,除了回報友人之請外,也懷著一種真誠的期待,即讓文學批評重新煥發活力。
2008年7月30日於清華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