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攀登俄國文學的一座高山
莫斯科市特維爾大街的普希金廣場上,普希金低頭沈思,常禮服外罩著長風衣,他的右手插入前襟,執帽的左手則放在身後。從一八八○年起,這座含基座大約十一公尺高的青銅雕像,就靜靜站在莫斯科市中心,接受來自俄羅斯各地人民及世界各國旅客的瞻仰。
一九九七年五月二十一日,葉爾辛簽下總統令,明定每年六月六日為「普希金日」,並成立專門委員會,編列國家預算,贊助兩年後普希金兩百歲誕辰的各項慶祝活動。我猶記一九九九年俄國舉國歡慶的情景:人們搶購央行發行的普希金紀念幣,書店排滿普希金的作品和相關研究著作。最令我讚嘆的,則是普希金誕辰一個月前文化電視台每日播放的「《葉甫蓋尼?奧涅金》大接力」——街頭行人輪流背誦一段詩節。普希金之外,再沒有一位俄國經典作家獲得同胞如此熱情對待。
《葉甫蓋尼?奧涅金》(以下簡稱《奧涅金》)以同名主角為故事主軸,描寫奧涅金這位對生活冷感的「多餘人」前往鄉下繼承叔父的龐大遺產,與性格迥異的連斯基交上朋友,結識鄉紳拉林一家。他的出現吹皺達吉雅娜心內的一池春水,她大膽寄出情書表露心意卻遭到拒絕。百無聊賴的奧涅金在拉林家舞會上臨時起意,挑逗友人的未婚妻——達吉雅娜的妹妹奧麗佳。連斯基不堪受辱,要求奧涅金決鬥,因此命喪好友槍下,悔不當初的奧涅金遠走他鄉,從莫斯科一路南下來到克里米亞半島。奧麗佳痛失愛侶,雖然悲痛萬分,但在槍騎兵熱情追求下,不久即嫁做人婦。至此拉林一家只剩母親與達吉雅娜相依為命,為解決大女兒的終身大事,母親帶她來莫斯科的「未婚妻市集」(舞會)上亮相,在一次賓客雲集的大型舞會上,達吉雅娜吸引了將軍的目光。婚後達吉雅娜從鄉下姑娘蛻變為聖彼得堡上流貴婦,出眾的氣質吸引剛返鄉的奧涅金。往日多情少女已名花有主,奧涅金仍忍不住寫信傾訴衷曲,按耐不住相思之情闖入將軍府。捧信垂淚的達吉雅娜。她表白深藏內心的愛意,也堅定表示絕對忠於婚姻,最後留下一臉木然的奧涅金。
普希金被奉為俄羅斯文學之父,他的《奧涅金》在俄國文學系譜中佔有重要地位:這是作家從詩歌向小說轉型的巔峰之作,文中塑造患時代憂鬱症的「多餘人」與純潔「俄羅斯少女」兩種不朽的人物典型,標誌俄國文學從浪漫主義至寫實主義的轉向。這部作品成為柴可夫斯基的歌劇素材,優美動聽的詠嘆調感動無數觀眾,在俄國與英美被翻拍為電影,也譯成多國語言,以不同形式存在於藝術殿堂。即使如此,普希金的國際聲望卻始終低於托爾斯泰、杜斯妥也夫斯基、契訶夫等文壇晚輩。其原因為何?
令外國讀者感到疏離的時空背景是第一個重要因素。《奧涅金》被稱為一八二○年代「俄羅斯生活百科全書」,閱讀此書的同時,可以穿越時光,來到十九世紀初的聖彼得堡、莫斯科,觀看主角房內的陳設擺飾,體驗他享受的美食珍饈,隨他進入劇院,欣賞芭蕾名伶曼妙舞姿,聆聽歌劇美聲。如果奧涅金享受的烤牛肉、鵝肝醬餡餅、松露等異國佳餚現代讀者亦能如數家珍,那麼,這位花花公子的生活型態、無聊苦悶情緒的根源,其時藝文環境和眾多人名,以及充滿濃厚俄羅斯民間情調的鄉間生活,則未必引起外國讀者甚至當代俄國讀者共鳴。無怪乎二十世紀下半葉,身在美國的納博科夫和愛沙尼亞的洛特曼(Yuri Lotman, 1922-1993),都為這部詩體小說做詳盡註解,成為翻譯和理解《奧涅金》的珍貴資料。
書中大量出現的抒情插敘(Digression),是妨礙讀者接受《奧涅金》的第二個因素。這位曾與奧涅金漫步涅瓦河畔的「我」,無疑是普希金本人的化身,他時不時中斷敘事,或讚嘆女性迷人的小腳,或面向讀者,表述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的個人感受,甚至批判俄羅斯年久失修的道路。此種敘事手法雖為小說增加寫實效果,卻也造成讀者的閱讀障礙。
雖然《奧涅金》的情節主線是愛情故事,普希金卻選擇以詩體書寫小說。他擷取英國莎士比亞式十四行詩(sonnet)4+4+4+2的詩節結構,以及義大利佩托拉克式十四行詩規律的韻腳公式,創造傳世的「奧涅金詩節」(Onegin Stanza)——遵守「AbAb CCdd EffE gg」的韻腳模式,四詩步抑揚格讀誦起來節奏清晰、音韻感十足,對母語人士而言,魅力自不在話下。然而,誠如俄裔美籍作家納博科夫所言:「詩人遠比小說家難以跨越國界」。詩歌翻譯牽涉層面廣泛,詩句在視覺效果上不如小說段落來得完整,詩人深思熟慮後提煉的詞語,則未必在另一個語言中找到等值詞語,而充滿音樂性的音節與韻腳,也往往無法體現於譯文中,譯語(Target Language)和原語(Source Language)若分屬不同語系,譯者面臨的挑戰更形艱鉅。
《奧涅金》的版本問題亦為當代譯者必須處理的棘手難題。普希金耗費七年多時間才完成《奧涅金》初稿,隔年基於種種原因,刪除原定第八章的〈奧涅金旅遊片段〉,將其中幾個片段移入原本第九章,又在結尾處加上奧涅金致達吉雅娜書信。文中原有許多針對時局發表的言論,考量無法通過書報審查制度,也被作家本人刪除,留下今日所見的八章版本。隨著版本學漸受重視,出版社紛紛增補一些散佚或刪除的片段,如何選擇、取捨,是當代譯者必須處理的棘手難題。
從一九四二年以來,華語世界至少出現十五個《奧涅金》的譯本,譯者不乏知名學者和作家,在不同政治氛圍與文化背景下,所依據的文本也不相同:有些參考英譯本,有些參考日譯本,有些則直接譯自俄語。目前國內唯一的《奧涅金》譯本,是作家鄭清文(1932-2017)以木村浩的日文譯本為主,參考其他兩個日譯本與企鵝版英譯本翻譯而來,他將小說從詩體改為散文體,還把以主角為名的小說標題更改為《永恆的戀人》,於一九七七年由志文出版社發行。
二○二一年,台灣終於出現第一個《奧涅金》俄文直譯本。譯者宋雲森教授是我大學時代的恩師,以《貝爾金小說集》為我開啟俄國短篇小說的世界,在他引領下一字一字閱讀普希金的課堂情景仍歷歷在目。宋老師退休後努力翻譯不輟,除了將鑽研數十年的《當代英雄》(2013, 2018)和《普希金小說集》(2016)譯成中文,也挑戰自我,完成俄國後現代作家薩沙?索科洛夫的長篇小說《愚人學校》(2017)的翻譯工作。現在,他展現驚人的毅力與不懈的努力,克服小說內容與形式上的層層難關,還寫導讀剖析時代背景、人物類型、作品結構與詩學特點,以嚴謹的學者之姿帶領讀者攀爬俄國文學一座難以征服的高山——《葉甫蓋尼?奧涅金》。
若有機會前往莫斯科,您不妨帶上這本翻譯小說,緩緩從紅場散步到普希金雕像前,大聲朗誦其中幾個詩節,待餘音散逸北國的空中,您一定能感受到作家雙眸放送的讚賞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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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大學斯拉夫語文學系副教授兼系主任 鄢定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