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這一本書是我近十年來的論文集,自一九一七至一九二六年間所作,共二十篇,文章比較地長,態度也比較地正經,我對於文藝與人生的意見大抵在這裡邊了,所以就題名曰「藝術與生活」。
這裡邊的文章與思想都是沒有成熟的,似乎沒有重印出來給人家看的價值,但是我看這也不妨。因為我們印書的目的並不在宣傳,去教訓說服人,只是想把自己的意思說給人聽,無論偏激也好淺薄也好,人家看了知道這大略是怎麼一個人,那就夠了。至於成熟那自然是好事,不過不可強求,也似乎不是很可羡慕的東西,——成熟就是止境,至少也離止境不遠。我如有一點對於人生之愛好,那即是她的永遠的流轉;到得一個人官能遲鈍,希望「打住」的時候,大悲的「死」就來救他脫離此苦,這又是我所有對於死的一點好感。
這集裡所表示的,可以說是我今日之前的對於藝術與生活的意見之一部分,至於後來怎樣,我可不能知道。但是,總該有點不同罷。其實這在過去也已經可以看出一點來了,如集中一九二四年以後所寫的三篇,與以前的論文便略有不同,照我自己想起來,即夢想家與傳道者的氣味漸漸地有點淡薄下去了。
一個人在某一時期大抵要成為理想派,對於文藝與人生抱著一種什麼主義。我以前是夢想過烏托邦的,對於新村有極大的憧憬,在文學上也就有些相當的主張。我至今還是尊敬日本新村的朋友,但覺得這種生活在滿足自己的趣味之外恐怕沒有多大的覺世的效力,人道主義的文學也正是如此,雖然滿足自己的趣味,這便已盡有意思,足為經營這些生活或藝術的理由。以前我所愛好的藝術與生活之某種相,現在我大抵仍是愛好,不過目的稍有轉移,以前我似乎多喜歡那邊所隱現的主義,現在所愛的乃是在那藝術與生活自身罷了。
此外我也還寫些小文章,內容也多是關係這些事情的,只是都是小篇,可以算是別一部類,——在現今這種心情之下,長篇大約是不想寫了,所以說這本書是我唯一的長篇的論文集亦未始不可。我以後想只作隨筆了。集中有三篇是翻譯,但我相信翻譯是半創作,也能表示譯者的個性,因為真的翻譯之製作動機應當完全由於譯者與作者之共鳴,所以我就把譯文也收入集中,不別列為附錄了。
一九二六年八月十日,於北京城西北隅,聽著城外的炮聲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