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數一有二粑
二粑是一個人名字,小名,大名汪啟貴。換言之,大名汪啟貴這個人就是二粑。我與他夫人是名符其實的同學,同班。很多很多年前,就聽聞他了,同屆校友中有人考上清華,能不叫人興奮嗎?只是,很多很多年裡,我都不知道這個神人長什麼模樣。同樣,很多很多年後,才有緣見識這個叫二粑的男人。果然面額飽滿,笑容憨厚,與二粑這名十分相符。某一日,二粑說:安慶人叫二粑就是二孬子的意思,說完嘿嘿笑起來,眼鏡後兩隻眼瞇成了兩條縫。
我生在安慶,因父母皆是桐城人,幼時聽聞安慶城的俚語比同齡人少。十三歲那年,父親又把家搬到了馬山北坡清水濠後梢。一九七六年清水濠後梢,那是一個山溝溝,攏共六戶人家,四周除了山還是山,於是比城裡孩子明顯地笨些,自然也就不知道二粑就是二孬子的意思。
二粑模樣憨,但說孬,應該絕不能算。孬子會考上清華?倘若屬於非醫學範籌的傻,而是指不擅算計得失、計較功利,我倒願將這個孬子引為同類。人生苦短,何苦斤斤計較?仿似自設牢籠一般的日子,實在無趣。
我們近些年接觸多些,有過一、二次長談,在他練拳腳之地--「家去賣粑」休閒館。偶爾去時,無人,二人便海闊天空一通扯。蠻盡興,至於說了些啥,一甩手誰在乎記它?有句恭維話,我是一直藏著沒說,今兒在此寫下便好。「家去賣粑」這名好。說它好,好在需用安慶方言念,否則不堪讀。於是念著念著,便有了水泊微腥、狼煙悶騷,自黃甲山起,一路奔突,招蜂惹蝶:司下坡、五巷口,四眼井,廣濟橋,沙漠洲,謝家墩子。過境處,晃蕩出一個個西門江湖兒女的身影。
我所知,關於二粑的傳奇。十八歲,他自南向北,直殺京城;九年後,鎩羽而歸,偏安於長江北岸這個連空氣中都滿是水的水城;這一偏安,風平浪靜三十餘載;直到百年過半,忽又搖身一變,著青裳,撚白鬚,依憑「家去賣耙」休閒館的一方木杌,竟冒冒失失做起詩來。
不愧是神人,既便做詩,張口就唱,獨立不羈,與眾不同。一天一首,似無間斷,兩年後,竟又結集成書。這速度,驚人;這激情,爆棚;比詩人還詩人,其靈感暢達,行文恣蕩。蒙他抬愛,詩集賜我一本,扉頁親筆手書:林閩女士鑒賞。其實,說起論詩,我真是不太懂,但這並不妨礙我被他的詩打動。
詩集〈數一有二粑〉收集了二粑寫於二O一四年至二O一五年兩年間的詩作共四百四十八首,這麼多的詩,集中在這兩年裡呈井噴態勢創作出來,無論我們從哪種角度切入他的內心世界,似乎都寓意了某種存在。
你教會了我善良
你教會了我誠實
還有你拿手木匠活
我也偷偷學了不少
儘管你只要我讀書
所以你貧窮時買了那麼多小人書
我至今收藏
還打算傳給兒孫
如今我看你一次
我就覺得多了一點幸福
其實最想說
若有輪迴,我做你父親
這首詩不長,只十二行,詩名就叫〈下輩子我做你的父親〉,通篇大白話,零技巧寫作手法。這樣的詩,我們無需像讀某些意象繁複的現代詩,沉淪於艱澀難懂的意象解析,而更易於接近詩人內心,讀懂他想表達的思想和情感。
「為詩寫詩不是詩,而我卻寫了為詩寫詩」(〈為詩寫詩不是詩,關於我的臭臭〉),二粑把這一自相矛盾的行為,怪罪到了臭臭頭上,說是「與你太久,一個恍惚,我也成了一個臭臭」。臭臭,是二粑家的一隻小型寵物犬,九歲,毛色棕紅油亮,兩隻大眼炯炯有神,好看,也很凶。四百四十八首詩當中,出現臭臭身影的詩很多。特以臭臭為題的詩,有十多首。看來,臭臭不僅激發了他的詩興,充當了詩人窺見人生奧義的第三隻眼晴,臭臭還旁證了詩人日漸落寞的職業生涯。「臭臭�不是一隻雜種狗,她是我的神」(〈風都擋了我的事〉),「只有臭臭知道我窒息我失控�它狂躁地低吼�最終撕咬了我�我才從呻吟中喊出�傻妞,你在哪裡?」。
詩集當中另一個高頻詞,則是傻妞。「我是一個粑得傷心的男人�娶了一個傻妞」(〈今天不說愛〉)。「我問傻妞,你思想了麼�其實,我很希望她堅持一貫針鋒相對」(〈無聊玩思想〉)。「遭遇一個傻妞�我便丟失斷橋,忘記天都�一個世界被遺棄在轉角�一個世界,又以我的名義命名」(〈家庭作業〉)
在以詩人名義命名的世界,有草長鶯飛,有季節輪替。有〈愛嘮叨的父親〉,有〈一隻額上有心形的狗〉。還有〈和姐夫喝酒〉、〈一日兩餐〉、〈春天裡,別買臭帶魚〉這類日常。有時一句市井俗話,也會引發詩人的詩興,諸如〈三月三,粑魂〉、〈遠香近臭〉這一類詩。令人撫之難忘。
「我寫作,不是為了名聲,也不是為了特定的讀者,我寫作是為了光陰流逝使我心安」。瀏覽完二粑整本詩集,我之所獲,正如阿根廷詩人、小說家博爾赫斯這句名言所涵括:二粑用詩重新構築了他的世界,放進了他的家人、狗狗、朋友、還有不肯輕易展示的自我。
影評〈王家衛之東邪西毒:在時間的灰燼裡重生,在醉生夢死中忘卻〉裡的有一段話:「一個人受了挫折,總會或多或少找個藉口來掩飾自己。其實慕容嫣,慕容燕,只不過是一個人的兩個身份,而在兩個身份的後面,藏著一個受了傷的人」。我不敢據此揣測,那個寫詩的二粑是否會在詩句的字詞間恍惚,分身,一夢再夢清華園。我只是不免有些恍惚:三十年時光輪轉,清華園何時變身「北川梵音」、而隱「南山」,而他,「……久詢南山,南山微笑無語」,心頭是否會有不堪思量,計較那時間的重?
不過,時下有一句流傳度很高的雞湯文:「除了死亡,都是擦傷」,似乎又站到了反方立場。二粑這樣透著覺悟的視野和自我慰解,包涵了些許無奈,那又怎樣?如果現實充斥了無法安頓的困頓,自我慰解就等同於救贖。畢竟茫茫人間,哀傷、悲痛和疾病、戰爭、死亡和災難,遍佈世界每一個角角落落。如此一想,便會覺著,安然活著已經很好。若再能品品茶,喝喝酒,寫寫文字,那就恰如二粑所自我描摹的那樣:「二粑不是詩人�是個鳥人,有鳥的人�想活著做做愛,夜夜無夢�只是紀念自己的風塵」。這樣的日子,不是已經好上加好了嗎?
謹以此文,賀二粑第二本書《一本不正經》結集付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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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 閩
2019年3月28日完稿於馬家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