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跨越時間之外——劉鳳學種的四棵小樹
郭書吟
「我20幾歲就出版了第一本書,叫《唱遊創作集》1,所以,很早就喜歡寫書了,大夢一場。」
20多歲寫書,40多年舞譜記錄,60多年創作生涯,《劉鳳學舞蹈全集》(以下簡稱「全集」)龐大出版計畫的追本溯源,如今看來,幸而得自作者20歲那會兒她戲稱的「大夢一場」。
加入「全集」編輯群一員,是在2020年8月。那時劉鳳學與新古典舞團團員正進行第130號作品《貴德》的重建和演出,她固定到排練場看排之餘,同時忙碌著第一卷的書寫。每回向人提起高齡96歲的劉鳳學,依然舞耕筆耕不輟,聽者沒有不瞠目結舌的——是什麼樣的強大力量,驅使她不斷向前?
她便是如此內心燃燒著一缽灼火的人,一如長年來審視自我的擘畫,「我喜歡計畫,喜歡一個計畫就是十年,然後回頭看。」多年前她曾告訴我2。
《劉鳳學舞蹈全集》不僅是臺灣第一部舞蹈全集,劉鳳學更是臺灣首位出版「舞蹈全集」的舞蹈家。
她約自2010年起著手全集的出版構思,書目共計10卷,關於出版緣起,劉鳳學描述:「因為我種了四棵小樹,這四棵小樹,是世界上所沒有的。」「全集,是根據我的研究和創作來分類。」
所謂「四棵小樹」,是她將舞耕一生分為四個領域,分別是:一、創作(首倡中國現代舞);二、臺灣原住民舞蹈文化人類學之研究、創作與出版;三、儒家舞蹈研究、重建及出版;四、唐讌樂舞蹈文化研究、重建、演出及古譜之譯解、出版。
十卷書目和收錄舞作依序為:
第一卷 唐宮廷讌樂舞研究系列(一),尋找失去的舞跡.重建唐樂舞文明(貴德、皇帝破陣樂)
第二卷 唐宮廷讌樂舞研究系列(二)(春鶯囀、蘇合香)
第三卷 唐宮廷讌樂舞研究系列(三)(團亂旋、傾盃樂、拔頭)
第四卷 劉鳳學作品第109號《曹丕與甄宓》(上)
第五卷 劉鳳學作品第109號《曹丕與甄宓》(下)
第六卷 中國現代舞系列——傳統�現代的詮釋(火花、十面埋伏、門神、冪零群、拉邦三環創作法實驗、俑之一——漢俑)
第七卷 與宇宙共舞——臺灣原住民舞蹈及中國少數民間舞系列(九族基本舞步、賞月舞、青春舞曲、嘉戎族狩獵舞、西拉雅姆、虹彩妹妹、農家樂、太極劍舞)
第八卷 儒家舞蹈研究(人舞、化成天下、威加四海)
第九卷 劉鳳學作品第107號《沉默的杵音》
第十卷 劉鳳學作品第127號《揮劍烏江冷》
由於在學術研究的路徑從未中斷過,「全集」在作者原訂計畫中,是一個全新的書寫,「不是考量讀者,而是考量我寫了什麼。」《劉鳳學舞蹈全集》便是上述四棵小樹�領域的集大成,時間軸和範疇彼此構連,每一卷內容,包含「論述」和「劇場演出實錄」兩大部分,前者以歷史經緯、田野調查、學術研究為梗概,後者以拉邦舞譜、樂譜、設計圖稿、影像呈現,理論和實踐並陳,顯示出她作為個人,逾一甲子的舞蹈創作、舞蹈學術、舞蹈教育的廣博,也透過這個個人與她的舞者、龐大的藝術工作群,形塑臺灣當代舞蹈史從微觀至巨觀的多種面向。
四棵小樹構連而成的「全集」,根源性地反映劉鳳學成長背景所賦予她的包容性和世界觀。幼時生長於中國東北少數民族、白俄人、日本移民混融的齊齊哈爾市,戰時遷徙所遭遇到的不同環境,以及來臺後,1949年在花蓮縣鳳林鄉阿美族部落首次接觸臺灣原住民舞蹈,而後更因田野調查,數度探訪原民部落。在投入儒家舞蹈和唐讌樂舞研究後,追尋古文明的傳播路徑,遠赴日本、韓國、中國、法國、英國等地取經;長年來,她不斷與不同的文化相遇,起先因為喜歡舞蹈,透過採集和親身參與,而後逐步走向系統化分析和研究,再將這些養分轉化至創作。
「舞蹈文化與民族文化之形成是同步向前的;都是處於同一環境下,在不斷演化過程中,經由不同的文化衝擊而形成各自風貌。其實,我從不諱言我個人舞蹈基因的多面向;宇宙萬物的特殊現象往往令我驚奇,也令我陶醉,因此常常在渾然不覺中,它們便經由轉化而成為舞作的一部分。」3
★舞蹈的本源 探問與追尋
劉鳳學在儒家舞蹈和唐讌樂舞蹈文化研究的領域,獨樹一格。相較於同領域專家學者多著墨考古考證,她在從事學術研究之外,更結合舞蹈的重建、演出和舞譜記錄。
投入上述兩個領域的長年耕耘,來自她對「舞蹈本源」的探問和追尋。
幼時接受芭蕾舞訓練,大學二年級接受現代舞教育,大三首次接觸中國邊疆民族舞蹈,「剛開始創作,多半抄襲老師的東西,偶爾加上一點自己的創意,但內心總想走出一條路來。民國40、50年代,政府正好推行民族舞蹈,風氣很盛,我也曾經帶領師範大學學生參加過兩屆,但後來對自己畫了個問號。我認為,一個民族的舞蹈,還是跟他的民族風俗、歷史淵源相結合在一起,所以覺得自己應該再走一條路。」4
1957年,她稱之為「頓悟」的一年,因在一場研究報告會議上,時任師大體育系主任江良規問她:「既然提出『中國現代舞』的問題,你對中國古代舞蹈看法如何?」此後,劉鳳學毅然停止所謂「穿著戲裝」的中國古代舞蹈,向文獻求解,遍讀古代舞蹈的資料,如古籍、甲骨文、繪畫、壁畫、碑拓、陶俑、畫像磚等,從文獻中發現明朝朱載堉撰述之《人舞舞譜》、《二佾綴兆圖》,因而有了1968年《倫理舞蹈「人舞」研究》專書(並見第八卷《儒家舞蹈研究》),繼而導向淵博深遠的唐讌樂舞蹈文化研究之路徑。
「當我開始尋找中國的舞蹈,我覺得唐朝的東西最重要,而且流傳最多最廣,所以才從唐朝著手。」
她先後至日本宮內廳樂部深入研究唐朝時傳入日本之讌樂舞,學習唐代音樂記譜符號、術語,進行古譜譯解,「我在日本所學的第一支唐樂舞,是《萬歲樂》,第二支是《蘭陵王》。傳授我舞步的人?壽男(Tsuji Toshio,1908∼1988,見本卷〈序章〉)的家族祖先,在1000多年前即是赴唐代取經的家族。」除此之外,亦兩度赴韓國考察韓國古典舞,1990年代後赴敦煌、大足石窟觀摩考察。由此可見她對舞蹈根源和舞蹈的本質,上下求索,她所重建的唐樂舞(見第一至第三卷),與毫無史料和時代支撐下編創出來的擬仿物大相逕庭,是極其紮實而高精度的舞種。
首倡「中國現代舞」,則是在她所處的時代中,對於時代的回應,「我所以提出『中國現代舞』的原始理由,僅僅是針對臺灣整個舞蹈文化發展的某一階段,與我個人舞蹈的思想和實踐的指標而已。」5第六卷《中國現代舞系列——傳統�現代的詮釋》所收錄的〈火花〉、〈十面埋伏〉、〈冪零群〉、〈漢俑〉等作,呈現她將長年鑽研的中國哲學觀、文化思想和身體觀,轉化為饒富人文精神的現代舞創作。第四、第五、第十卷的《曹丕與甄宓》、《揮劍烏江冷》則是以古喻今,分別與音樂家王正平(1948∼2013)、馬水龍(1939∼2015)合作的現代舞劇,在磅礡的空間和舞蹈音樂結構中,展現她所關切的人性悲懷。
在數次踏查少數民族和臺灣原住民部落之後,她亦多次以原住民所遭遇到的時代處境,融合歌唱樂舞,編創現代舞作品,如第七卷《與宇宙共舞——臺灣原住民舞蹈及中國少數民間舞系列》、第九卷《沉默的杵音》。
因而,「全集」所收錄的舞作和蘊藏的哲思,呈現劉鳳學觀看世界的特質,是混融而多元的美學視角,也反映一個創作者對所處時代的回應。她是經歷過大遷徙和大旅行的人,「全集」承繼她長年採集和探索舞蹈的路徑,不僅穿越歷史時間軸,更跨越了國境邊界的空間向度,你會發現她的思考很「大」,收納性廣,除了上述背景促成她對各族群的好奇心之外,亦鍾愛將舞蹈投到人類文化大海洋裡來觀察、取材和研究6——歷史,永遠置放在個人之前。
★舞譜的實踐 寫給後世之舞蹈文本
常言,舞蹈是發生在當下一瞬之大美,然而,這部「全集」嘗試打破此限制,運用拉邦舞譜(詳本卷〈序章〉),使舞蹈的重建、創作、實踐和記錄,跨越時間之外,達到永恆。
在探向舞蹈本源之時,劉鳳學也思及必須解決重建後再行「記錄」的必要性,以及如何將舞者身上的「運動感覺」與身體記憶,轉化為書寫符號,藉以保存人體動作文化7。
劉鳳學在1948年經由戴愛蓮啟蒙,在北京第一次接觸拉邦動作譜8,之後由於投入儒家舞蹈與唐讌樂舞的研究,更加體認到舞蹈記錄的重要性。
1971∼1972年,劉鳳學赴德國福克旺藝術學院隨Albrecht Knust(1896∼1978)學習拉邦理論與動作譜;1981∼1984年,在Ann Hutchinson、Els Grelinger指導下學習拉邦動作譜的美式書寫方法;1982∼1987年間,在英國劍橋Dr. L. E. R. Picken指導下完成重建第七世紀初之大曲《皇帝破陣樂》,並以拉邦舞譜記錄之。
她學習拉邦舞譜的路徑,傳承自上述拉邦的後繼研究者,從基本符號到能探討人體動作、空間、時間、力、舞者、道具、群舞的書寫系統,並透過此後40餘年的記錄實踐,延續了這條自20世紀初起,拉邦舞譜作為人類舞蹈發展史的一環,並證明拉邦舞譜如同五線譜之於音樂一般,能作為記錄舞蹈的符號,無分國籍和語言。
「符號是人類最高的智慧。而且我覺得它(拉邦舞譜)最有功能性,也最有學術性,就看你之後用在哪裡就是了。」她說,「也許100年後,有人理解呢!」
至今,她仍是臺灣少數鑽研拉邦舞譜的研究者,更是臺灣唯一一位、舉世少見將重建與創作的舞碼以拉邦舞譜記錄、出版成冊的舞蹈家——我們或許能將她視為縱貫古今之多種語言和符號的轉譯者,過往她耗時耗力,進行古譜譯解,如今希冀透過舞譜記錄,建立可供後世閱讀、重建、研究的舞蹈文本。
★生命的命題 以舞為記
2017年,醫生診斷出她患有腦瘤,後因年紀關係不適合動刀,選擇讓腦瘤在身體裡和平共處。然而隨著時間和老化等因素,腦瘤也逐漸影響到身體機能,2020年初,她再也無法自行用滑鼠輸入舞譜。
寫作依然持續,她的工作方式,是從年輕迄今(出了名的)喜愛在夜半三更工作,閱讀與寫字。美麗見方的字體寫在白紙上,再由團員輸入電腦,而後一起進行機上校對。「有的時候寫很多,有的時候一個字也沒有!」她說。
約莫2020年8月份,有感於自己可能無法按照最初的計畫書寫完成,於是更動「全集」十卷書目和部分內容,原定每一卷分為上篇(論述)、下篇(劇場演出實錄),只得做更改,第二卷之後預定重新撰寫的「上篇」只得犧牲。
「覺得很遺憾啊!我沒把它(全集)做完,如果十卷書我都自己寫完,多好。」
「我這是又老化、又生病,兼而有之。」面對衰老,她偶有自嘲。
不過,她畢竟是鍾愛創作與寫字的人,在完成第一卷逾六萬字的書寫後,編輯工作執行期間,日常時候,她偶會拿起筆練習寫字,即便在她眼中,是「好難看啊、比小楷還小」的手寫字,抑或將團員名字逐個在腦中想一遍,針對某篇章的段落做拋光打磨,縱然身體皮相走向機能衰退,她內心灼火依舊,腦內停不住地進行高速清晰運轉,每一回針對編輯內容的談話,著實使在場者從背脊骨透著心,都會感受到她那強大的意念和感染力。
「舞蹈實在很奧妙,它又是科學,又是文學,又是繪畫,又是物理,涵蓋的面向太廣泛了!所以我很喜歡向它挑戰。」
「我最單純了,傻瓜一個,就做了『舞蹈』這麼一件事。」
行文至此,我希望在極其有限的篇幅下,能微繪出案牘前、排練場、舞臺上這位年近百歲、依然「不願意選擇舒適」的創作者。
還想再為此套「全集」提點出未來性。
但凡全集,多是作者在已有各種著作出版之後,經過後繼編輯群的篩選、分類編纂成全集。然而,《劉鳳學舞蹈全集》在第一卷付梓的此前此後,已將形成一種我稱之為「有機」的進行式。
為了補足作者原訂的各卷「上篇」,因腦瘤無法齊整的狀態,編輯群必須向作者過去發表的逾百篇文章、演講稿、論文、訪談等梳理取材,並視機會針對曾經參與舞作的龐大藝術工作群進行訪談,此番「有機」的進行式和未來式,在即將維持數年的編纂過程中,對編輯群將是一番探尋與再發現。
這部「全集」啟動出版的時間點,就在紛擾多事的2020大疫年。因為死亡與逝去離我們很近,所以每一次與作者的相處、談話和工作,都顯得格外珍貴與珍惜。
現今媒體場域因應2004年以來社群媒體勃興和媒介使用的景況,所生產的內容,都越來越趨向短閱讀了,大量充斥螢幕和五感的即時、淺碟、快速消費、斷裂、碎片化的「短閱讀」和爆量訊息當中,時時刻刻在手指觸控之間大量運轉,驀然回想,卻都不記得到底留下些什麼,甚至留不下任何深刻的痕跡;又或者說,這些短閱讀內容的創作初始,就不是為了要「留下」而生產文本。
但是,劉鳳學在三四少壯的時候,便已然確定未來志願,她只想做「值得留下來」的東西,將舞耕一生的最後統整,交付「全集」,為四棵小樹埋芽後生長;她以自身此生,證明舞蹈之大美,證明文字不是夕陽,藉由符號探究舞蹈本源,再將重建與創作的舞碼,訴諸符號作結,在「短閱讀」的現下,執守「長紀錄」的深刻。
「老師,這麼長年的寫作,您有沒有從中獲得什麼呢?」
「人生的樂趣。」
她頓了一會兒,微笑道,「無限的樂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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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2月22日 臺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