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抬頭明明是清朗的圓月,卻總覺得身邊有團薄霧纏繞。我喜歡霧又不喜歡霧,它讓我呼吸時感到濕潤舒適,但令我無法看清前路與花草。渺小的人類固然無法掌控天氣,但畢竟這次到山上過夜,是為了拍攝明晨的日出,所以我們都許下願望,盼明早醒來,霧氣退散,一切豁然開朗。
我所愛的大帽山溪澗也時常有霧。五月,香港四照花盛放時,我總會重臨造訪。遠景是深深淺淺的山脈,近處是長年未斷的流水,四照花扎根於澗畔巨石之間,樹下有個稍平的石臺,花季後期,滿地滿池鋪著純白色的落花。
我愛蜷縮身體,睡在石臺上,還原成一粒豆,一個胎兒醞釀的形狀——這姿勢恰巧也像昆蟲化蛹的形態。對我而言,「化蛹」是昆蟲生命周期中最神秘陰暗的過程。無論是食性或活動範圍,完全變態前後的昆蟲,幾乎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個體。
完全變態發育昆蟲的最大智慧,乃將累積營養的幼蟲階段,和繁殖後代的成蟲階段,從時空上分隔開來;迥然不同的生理結構、生活環境和習性,有效地避免親子兩代的競爭,增加了整個族群的生存機會。
至於蟲在蛹中變態的時候,發生什麼事呢?幼蟲在蛹期看似安靜休眠,但與其說「休眠」,倒不如說牠正在經歷重生前的死亡。在蛹中,幼蟲體內大部份細胞會死亡,並溶化成一團漿糊;漢代班固《白虎通?天地》說「混沌相連,視之不見,聽之不聞」,世界開闢前那元氣未分、模糊一團的狀態,大概有如蟲蛹內部。
然而,在這堆蘊含豐富營養的漿糊中,剩下的昆蟲細胞盤會急速重組、成長、發育,並長出翅膀,最後破蛹而出,迎向更寬廣的美麗新世界。
古人對昆蟲的「羽化」極為艷羨,甚至落力尋找成仙之法,《史記?封禪書》提到戰國時期,燕齊一帶盛行「方仙道」,得道者能「形解銷化」,死後的屍體如蟬蛻變,生出羽翼,飛升成仙。
《尋牠2——香港野外動物手札》整個創作過程歷時兩年,期間無論個人生活還是社會環境皆曾發生巨變,Covid-19疫情之下,人人無不似蛹中之蟲,動盪不安,卻又動彈不得,深刻體會內在的混沌與困惑。
凌晨五時鬧鐘響起,走出山邊,其時月亮退下,我們置身黎明前的無淵黑暗,卻發現天上繁星佈遍,發出繾綣星光,彷彿世道越暗,越突顯人性美善的光。六時,鳥兒開始鳴叫,天色泛著藍黑,正東方的山巒之上,雲霧抹記一筆橙紅,然後,太陽升起。為何大家都期待日出?是的,因為黎明來到的一刻,確實無比動人。
?
葉曉文
二○二○年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