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這本書收錄了我十多年來大部份有關詩的文章,從?容來劃分,有個別詩人作品的評論、年度詩選的序文、對詩刊詩作的當期作品具體分析,當然也有從理論出發,輔以作品鋪陳理據的文章。這次重讀、整理,再次勾起不少回憶:例如大學時期陳建華老師每次下課之後抽出私人時間一對一拿著高幸勇教授的《形名學與?事理論》講授解惑,才真正下硬功夫學習俄國形式主義,從此成為寫論文常引的理論「主菜」;從張曼儀老師處獲贈孤本上下兩冊《現代中國詩選》與《卞之琳著譯研究》開?了我對民國詩的興趣,也從中偷師寫出〈小東西〉與〈沒有散文化,只有化不化〉;因主編詩刊與臺灣詩人羅青於香港會面,獲贈詩論著作,讓我有機會學習西方?事理論與中國的興之美學。至於文章經常引用《詩經》做例子以及題材,則是當年與陳致老師合注《詩經》的副產品;碩士時期上張宏生教授講宋詞的課,至今難忘,畢業之後仍然一直追看老師的著作,於是先後有了〈詠物詩的「禁體物」法〉與〈一個「疑」字,盡得風流〉;〈看房子——論香港新詩的「房子詩」〉本來是碩士課的習作,當年初創詩刊,一開始來稿不足,各位編輯唯有努力貢獻文章填充版面,於是一下子將這篇文章擴充,分成三期刊出;而和任職教師的編輯,好友陳穎怡談起中文教學的種種不合理,就催生了〈別再結構嚴謹了,好嗎?〉與〈聯想的類型〉兩篇文章……算起來,學習生涯至今遇過不少名師益友,只是自己懶惰散漫,動不動意氣用事,經常策劃的學術大計都虎頭蛇尾,總是讓人失望,如今還是無所成就,實在辜負了太多人的期待。
細心的讀者不難發現,因收錄文章的時間跨度大,不少論點或重複,或詳略不一,但為了盡量保留文章原貌,除了修改錯別字,統一引文格式之外,一般不作修改,可算是呼應了自己說的「不要結構嚴謹」。當然,這不過是替自己的壞習慣,找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罷了,還望專家讀者海涵。
開始寫詩評的時候,是希望透過寫評論,學習更多有關詩的一切,讓自己寫出更好的詩。人人喜歡引用嚴羽在《滄浪詩話》的這一番話:「夫詩有別材,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別忘了,他還有下面一句:「然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極其至。」可見讀書窮理之重要,即使是嚴羽也未能否認。那?,一定會有人問我,如此,詩寫好了嗎?對不起,寫了那?多,讀了那?多,還是沒甚?長進,一樣會將句子寫壞了,將感情寫歪了。那?,寫評論究竟有甚?用?如果硬要我回答,那可能是盡可能發現詩,原來可以是,或者說應該是有各式各樣的定義。從創作角度而言,有的說詩是抒情的,有的說詩是議論的,有的說詩甚?都不是,它就是一堆自動寫作的符號而已。如此,如彼,這樣或那樣的說法,哪一個才對?其實它們都對,也都錯。對詩人來說,詩可以是抒情、議論、自動寫作,它們都可以是促使詩人開始寫作一首詩的媒介。但,這個媒介的開展,往往不一定順利達到目的地。詩的完成,除了發端,還需要不斷修改,打磨,這時,開首引入思緒的抒情、議論、自動寫作等等預設的目的,在具體的詩作之中,就不再處於純粹獨佔的地位了。何福仁前輩在〈詩與雄辯〉說詩人一生的寫作,總是在不斷的猶豫、進退之中摸索:「創作就是一個和自我爭論、自我批評的過程。即使天才,仍然要經過學習、探索的階段;而勇於創新的文學藝術家,又豈能預期每一篇作品都成功,或者下一篇層樓更上呢?創作甚至不是循序漸進的。探險、求新之外,他一直在反饋,在除錯。」文中引述波普爾(Karl Popper)這樣說:
然而,在實際創作過程中,在使打算具體化或使計劃變為作品的過程中,即使是藝術家的正式計劃也會在創作活動的影響下發生改變。這裏所指的「活動」包括了藝術家自我批評性質的修改和除錯。通過這些活動,計劃變得更為具體和明確。藝術家要判斷作品的每個部份,每個細節是否符合理想的整體布局,反之,藝術家還要在逐步確定作品細節的同時不斷修改理想的整體布局。這裏面存在著一種反效應,即愈來愈清晰明瞭的計劃或理想的布局與通過糾正錯誤而逐漸形成的具體作品之間的相互作用。——《科學和藝術中的創造性自我批評》Creative Self-criticism in Science and in Art
所以說,詩這個文類是有無限的可能,至於具體的一首詩自然可以有無限種的功用,而詩的?讀更可以允許萬千的解釋。寫詩評,如果說對寫詩真的有甚?幫助的話,就是訓練自己要從不同的角度解讀詩篇,警惕自己原來詩還可以有這樣或者那樣寫。當自己偶爾疲倦,不想再寫的時候,自然也就知道,詩,永遠是有寫下去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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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年五月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