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出書寫後記,是要對讀者有一個交待,也不免替自己做一些辯解。
先交待「日和見」。
──在電腦上打出兩行字,座椅猛地搖晃起來。僑居二十餘年,對地震習以為常,繼續往下寫,卻愈搖愈烈,而且有一種扭動的感覺。吊燈擺盪,書從架上劈哩啪啦掉下來,這可是頭一遭。幾年前發生豆腐渣設計事件,所居樓房也特意檢查了防震程度,應該抗得住,但這麼強烈的地震接二連三,不由地心驚。時間是二○一一年三月十一日,太陽已偏西。
看電視才知道震災之嚴重。引發的海嘯把船舶涌上岸,飛機浮起來,房屋浩浩蕩蕩地漂移,遇到障礙便碎為齏粉,足見那海水沖盪的力量,停車場上的汽車猶如被大手劃拉的滿桌麻將牌。走下八層樓,查看住居周圍:地面噴泥沙,信號燈不亮,道路寸斷;寸斷是日本說法,他們常說中國人愛誇張,白髮三千丈,但寸斷也未免言過其實,充其量丈斷。這一大片地方是從東京灣裡填出來的,據說下面被震成液態。上水道損壞,斷水,海上自衛隊用艦船送水,這是我第一次跟日本兵零距離接觸。去商店買水桶,售罄,看來很多人家像我一樣未防備。又去買手電筒,只剩下一種最貴的,這種時候買不買,價錢仍然是一個考量。上樓下樓打了十天水,深感生命在於運動。最鬧心的卻是人為的,福島核電站發生事故,束手無策的模樣令人惶惶不可終日。人們往西逃,外國人蜂擁離開日本,據統計,三月十二日至四月八日之間出走五十三萬人。走了廚師,走了跑堂的,好些中華料理店歇業,只剩下老闆為房租叫苦不迭。
日子過得膽戰,膽戰的日子也得過,過著過著事情就開始過去,不遠處的迪士尼樂園重新響起了歡樂,我也接著交待「日和見」。
這個日本詞的本義是看天,看天氣好壞。日本人重視天氣,見面少不了今天天氣哈哈哈。有這類套話很便利寒暄,避免了相視一笑或者被問及行蹤的尷尬。人類如今也只能預測用各種手段看得見的天氣,像這次東日本大地震,說是「想定外」。地震、海嘯是造化要修改自己的作品罷,基本結構沒有變,天照樣暖,花照樣開。東京都副知事說:不妨賞花,不妨喝酒,自慎過頭就冷卻消費,但也要想想東京的火葬場正燒著從災區運來的屍體。這位副知事是作家,而知事石原慎太郎作為文學家更著名,他說海嘯是天譴,好好滌蕩一下日本人橫流的私慾。
那麼,辯解點甚麼呢?
以前某先生讀了我的作文,說我「頗有經過文革的人士所慣有的行文的『痞子味』」。這個批評是對的。說話作文有腔調,人所難免,也許即所謂文體。日本電視上有一位戰地攝影家走紅,不是因攝影,而是他說話慢條斯理的腔調,聽多了就變成裝腔作勢,引起了反感。村上春樹說過,重讀自己寫的東西好像聞自己脫下來的臭襪子,我重讀確實聞到了一股痞子味。我不唱卡拉OK,文革年代也不跟著唱語錄歌,簡直像元祖「宅男」,地道逍遙派。之所以逍遙,有一點天生,有點學魏晉人物,也曾為自己屬於不革命而忐忑。「日和見」引申為觀望,有等待時機以求一逞的意思,我對於橫掃甚麼的,作壁上觀。彷彿閱盡了人類從上至下的全部醜態,有了點虛無,凡事都覺得無聊,疑神疑鬼。畢竟從那個時代走過來,烙印了這一代的集體記憶與共同語言,說出來有一種認同,一種會心。把歷史放在諧謔中記憶,可減輕心靈的負擔,若無其事地前行。或如文化評論家桑原武夫所言,中國和法國有這樣的觀點,即在某種意義上,語言比內容優先,語言的修練形成價值。其實同代人並不是我的讀者,真不該下意識地跟他們說話,滿紙痞子味。有人把一首古詩貼上網:夜深衣薄露華凝,屢欲催眠恐未應,恰有天風解人意,窗前吹滅讀書燈。年輕朋友笑道:洗巴洗巴睡吧。這該是現今痞子味。讀年輕一代能增加活力,讀年老一代能圓滑世故,讀同代人的東西呢,很可能同聲相求,臭味相投,一起發牢騷,一道走下坡路。
時見國內稱我為學者,這是編輯亂扣大帽子,以壯版面也。我夠不上學者,不過對日本文化有一些觀感罷了。譬如有人說,對日本文化的入門認識,文學從谷崎潤一郎的《陰翳禮讚》開始,電影從《猷山節考》,攝影從荒木經惟,然而我沒看過這個電影,也不喜歡荒木其作,且討厭其人。由於福島核電站事故,電力不足,東京一下子昏暗,我也沒看出陰翳之美。我行文有一個毛病,那就是通篇好話,得便總提醒一下,事情還有另一面,況且寫的是人們常說具有二重性的日本,也只能點到為止,卻常被讀成譏諷。「日和見」加「主義」意味機會主義,作者若不單為文學,不把自己當上帝,而是與讀者同在,娛樂讀者,似需要點機會主義。書暢其銷,如某某日本人所言,文化就跟在屁股後來了。
年輕多夢想,正好寫小說;人老了,若返璞歸真,那就寫隨筆為好。我雖然寫隨筆,卻尚未歸真,這一番交待和辯解無非要推銷自己,想賣這本書。
?
東日本大震災死難者七七之日 合掌